幸有梅郎识姓名
还有几日才中秋,天气已然很凉了,息列索落的一层雨过,天复泛晴,故都的秋味尤浓。又入北国,与郁达夫一样的不远千里,倚在院中的柿树下,午后的日光一丝一丝漏下来,天色果是碧绿的,只是青天下已很难再听到驯鸽的飞声,属于大师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护国寺的时代在元,当蒙古君臣在北海扩建琼华岛之时,也就有了这香火一炉灯一盏。寥寥数百年,及至梅兰芳到来时,曾经的簇山梵所,已只剩下一个地名。而今尽管梅郎驾鹤已六十余年,晨光郁郁里,我穿过一条连着一条的深深胡同,从寄住的广济寺步行走到这条悠长的古街,盈目依旧是他的气息,如同仍在属于他的岁月。古朴幽雅的四合院,在这王府接连、名宅比邻的什刹海西,着实只是一寻常人家,如果不是邓小平题写的“梅兰芳纪念馆”匾额,路人或会忽略它的存在。推开朱漆大门,青砖灰瓦,清幽素净,影壁前是先生的一尊汉白玉半身像,几丛翠竹斜伸相依,微露秀色。过仪门入内院,草木扶疏,海棠依旧,庭中是两棵高大的柿子树,树高已过屋顶,树冠亦大,旁逸斜出的树干苍虬多劲,枝繁叶茂,浓荫匝地,静谧得小院如在尘嚣之外。梅郎的故宅,不少的自然是皮黄之声,远远传来老唱片里的鼓点与琴音,如透彻心底的催眠,让我挪不动步子,脚下的青砖似有屐痕,或是梅郎练功的足迹。学戏多年,谙曲经久,从凤凰墩到护国寺,这是此行北国的第二站,我有种回家般的感觉。靠上柿树,神思就这样渐行渐远。
梦欲成时惊觉了,一阵人声喧沸,十数人鱼贯而入,为首者正是仰慕已久的梅葆玖先生。对于梅兰芳的记忆,于我可谓是空白,尔时今人成古人,我这个年纪,梅兰芳大师已隐入书本,归为影像,那个藏在历史褶皱里的美艳男子,如何的风情,未曾面见,难以描摹。梨园之梦,梅郎做了一辈子,梅郎之梦,我也做了半生,直至结缘小梅先生,才了却多年来的夙愿。
那是1994年的秋天,我14岁,刚读初一。从纪家庙到我念书的城东中学,隔着城河只三四里路,出了村庄仍是土路,在深深的车辙印里骑着单车总是晃晃悠悠,直至过了鲍家坝,才有了水泥大道。每当这时,我总是习惯地抬头,远远地可以望见凤凰墩上高处的老树,树梢有巢,常有鹊儿在上面盘桓飞绕,依稀可闻其叫声,鸟鸣嘤嘤。神往之间,我常常不知不觉地迟到。故意的停留也是有的,就在那个周末,凤凰墩一改静幽,松梢桂子,日融香暖闹枝头,连人行道的香樟绿岛间也竖起一杆杆彩旗,梅苑广场上人头攒动,烘衬着一种欢腾的气氛。随着一阵欢呼,车队由远及近,车门次第而开,只听得人们纷纷指认,这个是老大葆琛,那个是老二绍武,女的是葆玥,最小的那个是老幺葆玖——人语纷纷,我才知道这天是梅兰芳大师百年诞辰纪念日,凤凰墩新立了梅兰芳塑像,梅氏的几位后人以及戏剧界的前辈一应前来拜谒。对于远客,我是既陌生,又熟悉,那会儿的我在一位村老的引领下已在听戏,除了梅氏姐弟,谭元寿、张学津、叶少兰、马小曼、景荣庆……乍见从唱片上走下的菊坛名流,颇让我激动不已。葆玖先生尤为谦谦,当年梅郎返乡演出,诸子中唯其是随行的,只见他双手合十,连连向人们躬身回礼,在一行人中让人尤为瞩目。我远远地在人群之外,目光随着他一路而去,恍然初见,心向往之,思慕着何时能够有幸拜识此人。
戏结有缘,及长之间,我恋之尤深,亦曾粉墨登场上过央视,台步剧院,以票友之相示人。凤凰墩是常去的,因为写过几篇介绍梅苑的文章,偶有宾客来此参观,我也会被请去兼回导游。步进门厅,瞻仰梅兰芳像,参观史料陈列馆,复转往梅亭小憩,古戏台就在亭侧,倘若此刻有客人想起听上一段,我则每每被推上前台。游人中不乏名家,尚长荣、李蔷华、李玉芙、黄孝慈及省城李洁、范以程、龚苏萍皆是,我私淑多年之奚派名家张建国也曾于此予我以指点,想来人间有味是清欢,我自感味足矣,最可称幸之欢即是谒见小梅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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