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迹与心迹》:
很久以前在《文汇月刊》上读到过丁玲一篇回忆瞿秋白的文章,文章写到瞿与她的好友王剑虹之间的恋爱,上海大学的情形,激进青年生话的种种,依稀传递出那个时代特有的一种革命罗曼蒂克的氛围。其中也提到了茅盾,虽只是顺笔带到,三言两语,我却至今还有些记得。其时茅盾在上海大学教中国文学,瞿秋白则是社会学系的主任,丁玲记述她做学生时对二位印象,大意谓瞿秋白风趣平易,与青年学生融洽无间;茅盾相较之下则显得矜持,师生之界是有的,说望之俨然也许稍过,总之是更像学者、教授吧。这恐怕很可以代表一般激进文学青年心目中茅盾的形象。并非是个人性情的品鉴(时代青年很少有这样的余裕),其中实在隐含着某种政治的评判和与此相关的情感态度。
须知学者、教授在社会上或许是受尊敬的人物,在革命青年的心目中则多少是感到隔膜的。如果说“五四”时期,作为代表“前进知识阶级”的群体,他们为青年所崇仰的话,那么到大革命时代,教授、学者、名人而要能获得革命青年的衷心拥戴,前提倒是在多大程度上不像学者、教授或名流。教授、学者体面的社会身份意味着与既定社会秩序的某种联系,其本身似乎就与“革命者”的概念有着不小的距离(照理说作家也属所谓“知识阶级”,应该一律看待,但或许因为其主体是没有固定职业的激进青年,故而作为群体,好像是被另当别论的)。即使倾向革命,教授、学者这些字眼所暗示的稳健、矜持、距离感、个人主义等,也妨碍他们无保留地献身革命。而在患着“小资产阶级狂热病”的激进青年那里,与革命之间的关系应是绝对无距离、无保留的。丁玲对茅盾的印象中,有意无意间正包含了这层意思,虽然茅盾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学者,而是富于学者气质的作家。大革命失败后,茅盾一度消沉,与中共组织也失去联系,30年代他虽参加左联的工作,并且还是左翼文坛的头面人物,但事实上只被视为同路人。而在这之前,无须什么组织意见,在以革命主人公自居的青年那里,他无形中恐怕就一直被当作同路人看待。
做学生的丁玲不知道,那时的茅盾其实是货真价实的革命者,是中共党员。即使知道了,也不见得会全然改变印象,因为他还是有别于那些职业革命家。而在职业革命家眼中,茅盾这样的党员可能只被看作组织的外围,或者也可以称作党内民主人士吧?近读郑超麟《怀旧集》,其中《回忆沈雁冰》一文谈到对茅盾的印象,很有意思,或者也代表了党内(尤其是职业革命家)对茅盾这一类人的看法。
郑超麟是早期共产党人,在法国留学期间加入“少年共产党”(即后来的共产主义青年团),后赴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1924年回国,在中央机关从事宣传工作,曾做过瞿秋白的秘书,大革命失败后加入“托派”组织。在法国时,曾琦拉他加入“少年中国学会”,给他看该组织的会员录,他回忆道:“我发现其中有许多在‘新思潮’杂志(当是《新青年》之误)上写文章,如李大钊、恽代英、田汉、易家钺、王先祈、毛泽东等。出乎意外地,我发现其中也有沈雁冰……我想,原来沈雁冰也是属于‘新思潮’方面的,与那些在《东方杂志》上写文章的名人不是一类。”所以感到意外,当是在《东方杂志》上屡见沈雁冰的文章,《东方杂志》是商务印书馆所办,其不革命自不待言,这上面的名人在他想来与革命者总是两路的。这时的郑超麟尚未入党,应属激进青年,他的诧异感与丁玲对茅盾的最初印象,二者背后的意识,实有相通之处。
郑回国到中央机关工作后,与沈雁冰有较多直接接触。渐渐知道沈雁冰是很早的党员,有了党的组织就加入了。郑是回国以后入党的,所以论资格,沈雁冰比他老得多。但这并不妨碍他怀有成见,甚或某种程度的不信任感。文章提到五卅运动中出现的两份杂志,《公理日报》是商务印书馆老板出钱让职工办的,照郑的推断,商务印书馆此举“一来为了表示爱国,二来是为了避免闹工潮”。故不敢畅所欲言乃意料中事。郑振铎是该报主编,沈雁冰无疑也参与其事。瞿秋白以为根本没有所谓“公理”可言,对该报极不满(可能多少也含有对沈的不满),遂创办《热血日报》。有意思的是郑对此事的议论:他承认《公理日报》因其性质所限,沈雁冰作为编辑之一不能扭转局势,“但即使他是主编,《公理日报》也未必能像《热血日报》那样冲锋陷阵。我想,即使把《热血日报》交给沈雁冰主编,他也做不出瞿秋白这个成绩”。言下之意,自然是说沈四平八稳,不够坚定大胆,不够旗帜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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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书账》
★官场时政是不好议的,古人云“天下有道,则庶民不议”,天下无道是要议的了,可未必就让你议,30年代国民党对舆论的控制虽还不到天衣无缝的程度,但要议时政,总是难。或许就是为此,林语堂为《京话》写的序里不无夸张地道“京话之难写,难于上青天。”难即在于如何既议了,又在书报检查官的尺度之内,所谓“擦边球”是也。姚颖有几篇文章即因有违碍字样,被官方“修理”过。不过林语堂杂志的格调不过是“幽他一默”,“如珠走盘不出盘”,并不像左翼的意在造反;姚颖的文章虽然尖酸刻薄,但也只是“一笑了之”,无伤“大雅”,用姚颖自己的话说,“我写时虽然未经再三考虑,但大体有个范围,即是以政治社会为背景,以幽默语气为笔调,以‘皆大欢喜’为原则,即不得已而讽刺,亦以‘伤皮不伤肉’为大限度”。所以检查官通常是高抬贵手的。
——《姚颖与(京话)》
★吴稚晖这个名字在内地早已没人提起了,即在台湾,恐怕也早已被人遗忘,虽然他是同盟会会员、国民党元老,而“蒋公”对他礼遇有加。我们的史书上通常将他视为国民党政客:他虽早年鼓吹无政府主义,1924年却到国民党里做了官,1927年又极力赞同蒋介石的血腥镇压。在野史里他则是一个“怪人”形象:这里的“怪”一是来自他的口无遗拦,常发怪论;二是不同于一般党国要员的平民作风,出行拒绝坐轿,乘车是三等,坐船坐统舱,自带帆布床,只穿布衣布鞋,在街上可与乞丐答话,等等。——二者都是当时新闻的好材料。
——《“白话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