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中国精美散文》:
收到信的第二天,我就按照地址找到了他们家。是在淮海中路新造的一幢宿舍楼里,按当时上海的居住水准,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他们是新搬进去的,我想,既然上面有了给他们分房的举动,平反的事可能真的不远了。这在中国官场,叫作“正在走程序”。
张可老师一见我乐坏了,忙忙颠颠地端茶、送点心。他们家里雇了一个头面干净的老保姆,张可老师说:“她是你的同乡,余姚人。”老保姆用余姚话与我打过招呼,就去忙饭菜了。
王元化先生坐在我边上,说:“开头要说的话都写在那封信里了,今天开门见山吧。你读了这篇文章没有?”他拿起一本杂志放在我眼前,我一看,是李泽厚的《论严复》。
“我觉得这一篇,比他50年代发表的《谭嗣同研究》写得好,尽管那篇资料收集得更细致。”王元化先生说。
张可老师一听,立即嗔怪起来:“人家秋雨那么远的路赶过来,茶都没有喝一口,一下子就谈得那么严肃!”说着就拐身到厨房里去了。
我就与王元化先生谈李泽厚。我说王元化先生有眼光,这几年李泽厚进步很大,远超自己的50年代。尤其是他以康德为背景的美学理论,已经把朱光潜、宗白华比下去了。王元化先生睁大眼睛看着我,估计他会把朱光潜看得更高一点。但他还没有开口,张可老师已经在招呼吃饭了。
菜不多,但很精致。张可老师不断地在往我的盘里夹菜,自己几乎不怎么吃。他们家的饭碗很小,我几口就吃完了,张可老师忙着一次次添,添完又夹菜。连王元化先生看了也觉得有点过分了,不断笑着说:“让秋雨自己来,自己人不用太客气。”
我看着张可老师,想起在烂泥小屋我们一起吃盐豆的五个月,想起她在老祠堂把草扎肉让给我……她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说:“秋雨像骆驼,可以吃很多,也可以饿很久。”
吃完饭,王元化先生一挥手,要我到隔壁房间谈学问。张可老师向我一笑,说:“你们谈学问我就不参与了。”
乍听这话像家庭妇女,但我分明记得,在农村,她一直在给我谈学问啊,而且谈得那么好。
与王元化先生谈了一会儿我就发现,他此刻浑身蕴藏着一个被废黜已久的学者对于学术交谈的强烈饥渴。反过来,他的知识结构又让我不无惊喜。他出事是在50年代前期,那时,中国在文化领域的极左思潮还没有形成气候。等到他被羁押之后,社会上倒是越来越左了,他已经没有权利投入,因此也就保持了一份特殊的纯净。
为此,我们两人决定多谈几次。
在第一次拜访之后,我又在一个月里三次重访。为了谈得长一点,我一般都是下午二时去,不要与晚饭靠得太近。张可老师还是不参与,只是与老保姆一起,在厨房准备点心和晚饭。大概在三点半左右,点心就端出来了,非常细致,比如四个煎馄饨,或一小碗酒酿圆子。
通过几次长谈,我大体领略了王元化先生的知识结构。
王元化先生的父亲是教师,所以他小时候就住在清华园,“那里连鞋匠都讲英文”,因此有不错的西学背景。他原是基督徒,后来加入中国共产党,较多的时间着力于革命思想的传播。虽然没有出国留学经历,也没有安心求学的可能,但对18、19世纪欧美的文化思潮都有了解,又更多地受到俄国别林斯基、丹麦勃兰兑斯和法国罗曼·罗兰的影响,因此在社会关怀、人文激情上,都超过了很多留学归来的“民国学人”。
“胡风事件”使他改变了文化道路。从监狱释放后,他随张可研究了莎士比亚,自学了黑格尔哲学,又把《文心雕龙》作为理论解析的中国标本。这使他从一个文化评论者转化为专业研究者。
他文化视野的下限,大概止于德国社会学家麦克斯·韦伯,这也是“文革”结束后几年他看书自学的。由于年龄的制约,他不可能学得更多。因此,对于弗洛伊德的学说,对于荣格所代表的文化人类学,对于接受美学,对于由卡夫卡起头的现代派文学,对于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文学,他都没有太多时间关注。虽然也会提及,但基本不在他欣赏和研究的范围。因此,他是一个带有19世纪的文化印记,再加上20世纪革命责任的学者。他的重返,对上海文化界来说,是一种隔代风格的隐约重现,颇为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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