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角戏》:
在古代杭州市区东北,有一片迤逦起伏的带形丘陵,名字虽冠之以山,实际上是江中的洲岛,上面有许多玲珑的小丘峰,所谓的吴山,不过是其中之一峰罢了,而且还不是最高的。但它在这座城市历史上的分量,却怎么形容也不过分。市民们习惯将它看作自己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在地方史学者眼里,更视之为当地文化最古老的源头。因山下有一座著名的寺庙,庙额随时代而变,种种不一,民间俗称青山庙或神庙,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春秋贤臣伍员。这个名字对于国家的历史是什么概念,想必不用解释也知道。地以人荣,山因名高,志士仁人千年不灭的精魂,自然连山上的一草一木也都跟着沾光。因为这个缘故,北宋时两度出任地方行政长官的苏轼,还专门为它写了首广告诗,叫作“朝见吴山横,暮见吴山纵。吴山故多态,转侧为君容”,从旅游角度做了很好的推介,相比两位唐朝前任严维和张祜,一个称“一径入湖心”,一个称“西湖石岸头”,诗艺上也是不遑多让。而后来金主完颜亮为江南花花世界所迷,兴师伐宋,行前以“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作为自己的战略目标,应该说也是很有眼力的。
《儒林外史》第十四回讲马二先生在吴山顶上看杭州:“那日江上无风,水平如镜,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那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一边是江,一边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转围着,又遥见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隐忽现。马二先生叹道:真乃载华岳而下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这段文字写得实在漂亮,既体现通俗小说的语言水平,也表明自己观赏的位置。虽说昔欧阳修《有美堂记》“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的描写也不差,难怪会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但就生动传神而言不如前者。可惜忘了把这位伍英雄给带上一句,不然的话就更完美了。或许正是为了弥补这一缺憾,清代有个叫金志章的,还专门修纂了一部《吴山伍公庙志》,让后人知道这座山的精神脉络是什么,以及如何形成。但今天的旅游者如果在河坊街上玩腻了,顿起怀古幽思,打算爬上旁边的吴山效法前人,恐怕要使用大功率的军事望远镜才行。
伍公即伍员,清华简作五子疋,俗称伍子胥,是古代吴国宰相,春秋贤臣,这在今天固然已是常识,但吴山原名胥山,又名青山,就不是一般人所知晓的了。杭州最早的地方志之一《淳祐临安志》在交代它的来历时,老老实实引了《史记‘伍子胥列传》“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因命日胥山”这段源头性记录。后来《咸淳临安志》内容虽然丰富,只是史料方面的堆砌而已,比如改写了《淳祐临安志》的内容,增补唐宋间几位太守的碑记及相关诗词。至于庙是哪个年代开始建立的;吴越两国当初为敌国,子胥的精神依恋之地何以不在彼而在此;姑苏有庙,却有名无实,钱塘越地,却虔诚祭祀敌方主帅,是否具有政治上文化上的合理性;尤其是庙的位置,《史记》明确说是在江上,后来为什么却矗立山顶?对这些问题,基本都做了回避。事实上从古代保留下来的文献看,无论唐卢元辅《胥山铭记》“求忠者之尸,祷水星之舍”的描写,还是南宋赵与懂《英卫阁记》“冠山椒而特立,镇江涛而不惊”的形容,地望方面所透露的信息,跟《史记》里的记录是一脉相承的。包括当地数量多得可以把整座山都覆盖的文人诗词,也让人感觉原址只能在水上江侧,否则的话就不好理解了。如白居易诗称“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李绅诗称“伍相庙中多自浪,越王台畔少晴烟”,蔡襄诗称“潮头正对伍员庙,燕子争归百姓家”,强至诗称“江上胥山古木阴,祠堂气象亦萧森”。这几位都是唐宋时的杭州太守,有的还出生本土,最有发言权的。看了这些状物如在目前的生动描写,如果谁还认为现在杭州吴山上的那座是原汁原味,只能说明自己的感官系统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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