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语言》收录了阿来从早期到近几年的重要散文作品,题材包括旅行散文、文化考察、成都物候记等,以及部分读书随笔和学术随笔,展示了阿来的散文创作面貌。 他将目光聚焦于大地、群山、星空、植物和历史,文字中无时不在地洋溢着和广阔天地的交流和私语,透露出他对自然与人文的思索。
布老虎散文丛书是我社重建布老虎品牌的重要书系,布老虎散文丛书门槛极高,仅收录中国当代一线顶*作家散文作品。布老虎散文第一辑还包括宗璞的《铁箫人语》、苏童的《河流的秘密》等。
《大地的语言》是是当代著名作家阿来的散文代表作,由国内研究阿来权*学者张学昕教授历时一年编选完成,收录阿来散文50余篇,涵盖了阿来的全部散文代表作,如《离开就是一种归来》《成都物候记》《哈尔滨访雪记》列等,尤其是描写地域文明的散文作品,此外还包括少量阿来谈阅读和历史的散文随笔作品。
离开就是一种归来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从一座小寺庙里出来。住持让手下唯一的年轻僧人送我一程。他把我送出山门,并把我寄放在门房的小口径步枪交还给我。
下午斜射的阳光照耀着苍黛的群山,蜿蜒的山脉把人的视线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山下奔涌不息的大渡河水也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闪烁不定的金光。
我对这个年轻的僧人说:“请回去吧。”
他的脸上流露出些依依不舍的表情,说:“让我再送送你吧。”
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通过这四五个小时的访问,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多么深厚的友谊,这是不可能的。在我做客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跟他的上司——这座山间小寺的住持僧人争论。因为一开始他就对我说,这座小庙的历史有一万多年了。宗教从诞生之初,就具有对日常生活的超越能力,但很难设想产生于历史进程中的宗教能够超越历史本身。于是,我们就开始争论起来。这个争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而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那时,这个年轻僧人就坐在一边。他一直以一种恭敬的态度为我们不断续上满碗的热茶,但他的眼睛却经常从二楼狭小的窗口注视着外面的世界。
现在,我们来到了阳光下面。强烈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我们踏入了一片刚刚收割了小麦的庄稼地。剩下的麦茬发出许多细密的声响。那个年轻僧人还跟在后面。我还看见,那个多少有些恼怒的住持正从二楼经堂的窗口注视着我。我在他的眼里,是一个真正的异端吗?
我再一次对身后的年轻僧人说:“请回去吧。”
他固执地说:“我再送一送你。”
我在刚收割不久的麦地里坐了下来。麦子堆成一个一个的小垛,四散在田野里。每一个小垛都是一幢房子的形状。在这一带,传统建筑样式都是碉楼式的平顶房子。而这种房子式的麦垛却有一道脊充当分水,带着两边的坡顶。在这片辽阔山地里,还有一种小房子也是这么低矮,有门无窗,也有分水的脊带着两边的坡顶。那就是装满叫作“擦擦”的泥供的小房子。这些叫作擦擦的东西,一类是宝塔状,一类则像是四方的印版,都是从木模里模制出的泥坯。这些泥坯陈列在不同的地方,是对很多不同鬼神的供养。
麦地边的树林与草地边缘,就有一两座这种装满供养的小房子。
地里则满是麦子堆成的这种小房子。
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小僧人突然开口说:“我知道你的话比师父说得有道理。”
我也说:“其实,我并不用跟他争论什么。”但问题是我已经跟别人争论了。
年轻喇嘛说:“可是我们还是会相信下去的。”
我当然不必问他明知如此,还要这般的理由。很多事情我们都说不出理由。
这时,夕阳照亮了一川河水,也辉耀着列列远山,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牵动着我的视线,直到很辽远的地方。
年轻僧人眯缝着双眼,用他那样的方法看去,眼前的景象会显得飘浮不定,从而产生出一种虚幻的感觉。
“其实,我相信师父讲的,还没有从眼前的山水中自己看见的多。”
我的眼里显出了疑问。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犹疑的笑容:“我看那些山,一层二层的,就像一个一个的梯级,我觉得有一天,我的灵魂踩着这些梯子会去到天上。”这个年轻僧人如果接受与我一样的教育,肯定会成为一个诗人。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对方也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与我讨论什么。这些山间冷清小寺里的僧人,早已深刻领受了落寞的意义,并不特别倾向于向你灌输什么。
但他却把这样一句话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我站起身来与他道别:“请向你师父说得罪了,我不该跟他争论,每个人都该相信自己的东西。”
我走下山道回望时,他的师父出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这时,倒是那在夕阳余晖里,两个僧人高大的剪影,给人一种比一万年还要久远的印象。
一小时后,我下到山脚时,夜已经降临了。
坐上吉普车,发动起来的引擎把一种震颤传导到整部车子的每一个角落,也传导到我的身上。我从窗口回望山腰上那座小小的寺庙。看到的只是星光下一个黝黑的剪影。不知为什么,我期望看到一星半点的灯光,但是,灯火并未因为我有这种期望才会出现。
那座小庙的建立很有意思。数百年前的某一天,一个犁地的农民突然发现一面小山崖上似乎有一尊佛像显现出来。到秋天收割的时候,这隐约的印迹已经清晰地现身为一尊坐佛了。于是,他们留下了一名游方僧人,依着这面不大的山崖建起了一座宝殿。石匠顺着那个显现的轮廓,把这尊自生佛从山崖里剥离出来。几百年来,人们慢慢为这座自生佛像装金裹银,没有人再能看到一点石头的质地,当然也就无从想象原来的样子了。
在藏区,这不是一种偶然的现象。
在布达拉宫众多佛像中,最为信徒崇奉的是一尊观音像。这不但是因为很多伟大人物,比如吐蕃王国历史上有名的国王松赞干布就被看成观世音的化身,而且因为这尊观音像也是从一段檀香木中自然生成的。只是在布达拉宫我们看到的这尊自生观音,也不是原本的样子了。
这尊自生观音包裹在一尊更大的佛像里,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自己进行判断或猜想了。
从此以后,我在群山中各个角落进进出出,每当登临比较高的地方,极目远望时,看见一列列的高山拔地而起,逶迤着向西而去,最终失去陡峻与峭拔,融入青藏高原的壮阔与辽远时,我就会想到这个有关阶梯的比喻。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比喻。
一本有关藏语诗歌修辞的书中说,好的比喻犹如一串珠饰中的上等宝石。而在百姓日常口头的表达中,很难打捞到这样的宝石。我有幸找到了一颗,所以,经常会在自己再次面对同样自然美景时像抚摸一颗宝石一样抚摸它。这种抚摸,只会让真正的宝石焕发出更令人迷醉的光芒。
当然,如果说我仅凭这么一点来由,就有了一个书名,也太弱化了自己的创造。
我希望自己的书名里有足够真切的自我体验。
大概两年之后,我为拍摄一部电视片,在深秋10月去攀登过一次号称蜀山皇后的四姑娘山。这座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就耸立在距四川盆地不过百余公里直线距离的邛崃山脉中央。我们前去的时候,已经是水冷草枯的时节。雪线正一天天下降到河谷,探险的游客已断了踪迹。只在山下的小镇日隆的旅馆墙上留下了“四姑娘山花之旅”一类的浪漫词句。
上山的第四天,我们的双脚已经站在了所有森林植被生存线以上的地方。巨大岩石的阴影里都是经年不化的冰雪。往上,是陡峭的冰川和蓝天,回望,是一株株金黄的落叶松,纯净的明亮。此行,我们不是刻意登顶,只是尽量攀到高一点的地方。当天晚上,我们退回去一些,宿在那些美丽的落叶松树下。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早上醒来,雪遮蔽了一切。树,岩石,甚至草甸上狭长的高山海子。
我又一次看到被雪覆盖的山脉一列列走向辽远,一直走到与天际模糊交接的地方。这时,太阳出来了。
不是先看到的太阳,而是遽然而起的鸟类的清脆欢快的鸣叫一下就打破了那仿佛亘古如此的宁静。然后,眼前猛地一亮,太阳在跳出山脊的遮挡后,陡然放出了万道金光。起先,是感觉全世界的寂静都汇聚到这个雪后的早晨了。现在,又觉得这个水晶世界汇聚了全世界的光芒与欢唱。
“太阳攀响群山的音阶。”
我试图用诗概括当时的感受时,用了上面这样一个句子作为开头。从此,我就把这一片从成都平原开始一级级走向青藏高原顶端的一列列山脉看成大地的阶梯。
从纯粹地理的眼光看,这是把低海拔的小桥流水最终抬升为世界最高处的旷野长风。
地理从来与文化相关,复杂多变的地理往往预示着别样的生存方式、别样的人生所构成的多姿多态的文化。
不一样的地理与文化对于个人来说,又往往意味着一种新的精神启示与引领。
我出生在这片构成大地阶梯的群山中间,并在那里生活、成长,直到三十六岁时,方才离开。所以选择这个时候离开,无非是两个原因。首先,对于一个时刻都试图扩展自己眼界的人来说,这个群山环抱的地方时时会显出一种不太宽广的固守。但更为重要的是,我相信,只有在这个时候,这片大地所赋予我的一切最重要的地方,不会因为将来纷纭多变的生活而有所改变。
有时候,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进与归来。
我的归来方式肯定不是发了财回去捐助一座寺庙或一间学校,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的书,其中我要表达的是我的独立的思考与判断。我的情感就蕴藏在全部的叙述中间。我的情感就在这每一个章节里不断离开,又不断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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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对大自然有着特殊关爱的作家,我曾与阿来同去新疆参加一个活动,我们都为那拉提草原神话般的仙境所迷醉。大家都在留影,只有阿来,提着沉重的相机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将镜头对准了草原上独自摇曳的小花。那朵小花,打从来到世上,是从未被人注意过的。一路上,阿来都在专注于这样的无名花草,发现它们短暂而异乎寻常的美丽。作为旁观者的我,那一刻,心生敬意又满怀感动。
——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 铁凝
阿来是一位极其睿智的作家,是一位无可争议的天才作家。我所说的这种“睿智”,是指他对写作本身超强的悟性和天分,乃至他面对存在世界和事物时所具有先天的“佛性”。这些,显然是许多中国作家无可比拟,甚至难以企及的。可以说,他是20世纪90年代*早意识到时代和生活已经开始再次发生剧烈变化的作家,也是*先意识到文学观念需要及时、尽快调整的作家。
——辽宁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文学评论家 张学昕
阿来的散文,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种多维度交织的散文,一种有声音的散文,也是一种重的散文。它的重,就在于他那干净文字后面,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世界、人生和存在的追问。
——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文学评论家 谢有顺
“尽力使自己的生命与一个更雄伟的存在对接起来”,这样的美妙言辞,已经很少有作家说得出来了。而正是因为少了“雄伟的存在”这一“重”的维度,才导致现在的文学越来越轻,越来越站不稳,以至沦落到了话语垃圾的悲惨境地。阿来曾经引用佛经上的一句话,大意是说:声音去到天上就成了大声音,大声音是为了让更多的众生听见。“要让自己的声音变成这样一种大声音,除了有效的借鉴,更重要的始终是,自己通过人生体验获得历史感和命运感,让滚烫的血液与真实的情感,潜行在字里行间。”阿来的写作,就是这样一种有声音的写作,这些声音,可能发自作者的内心,也可能发自山川和草木,因着有那个“雄伟的存在”,每个字都可以说话,每种生物都可以歌唱,关键的是,你是否有那个心和耳朵来倾听它。
——腾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