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春体
偷春体。
我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顺手递给一位年轻的女学者。
“这三个字,你猜是什么意思?”
她凑近一看,微有几分羞赧。
“哦,跟色情有关吗?”
我笑了,果然不出所料。
“不,跟色情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是属于律诗的专有名词,我举个例子给你看,像李白的《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这就是偷春体的诗了。”
“我看不出什么特别,不就是一首诗吗?”
“好吧,我来解释一下,‘偷春’的意思就是偷偷跑在春天的前面,跑在春天的前面去干什么呢?跑在前面原来是想要早于春天而开花。谁是在起跑线上偷跑而赶着忙着去开花的家伙?原来是梅花,它在十二月就悄悄开起花来……”
“这些跟诗有什么关系啊?”
“律诗的规矩,在八句里面,三句和四句、五句和六句,要各自形成一个对偶句。可是有的诗人偏要在一、二句就偷偷先对偶,真到三、四句,他反而不想对了,这种偷跑的行为在律诗的‘行话’里就叫做‘偷春体’。像悄悄地偷在春天来到之前就绽放的梅花。”
“你原来是要跟我谈一种属于诗的专有名词吗?”学者毕竟是学者,她立刻想要探究我的本意。
“不是的,”我笑了,“我最近自己发明了另一种‘偷春体’,我的偷春体指的是‘窃取春天的身体’。”
“春天有身体吗?”
“哎,春天有没有身体,我也不敢十拿九稳,这件事值得来开个辩论会。在我的思维中,春天的身体应该藏在小小的树苗里。”
“是吗?所以说你就偷了小树苗。”
“对,春天,我一个人在深巷里走,见到有些小树苗从砖头缝里或水沟旁冒出来,它们大约只有我的小拇指大,却青翠欲滴、浑然天成。它们多半是榕树或雀榕。这种树真是神奇,你看它那么小,真要拔它居然五棵里有四棵是拔它不动的。”
“你去拔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干什么?”
“大概是由于绝望吧,春天的美是如此垂天而下、浩荡无边,是如此不可夺不可亵。可怜的我走过春天能有何获?它那千秋万世的不绝生机于我何益何增?我只好偷取一棵墙角砖缝里寄生的小树苗,并且将它移植在小钵里,这样我就算大功告成,窃取了一小块春天的身体了。较之盗火的希腊神只,我想我的盗树行为是聪明多了。”
“这个‘偷’,合法吗?”
“我起先也想过这问题,所以迟迟没下手,不料,有一次,看到墙角水泥缝隙里有一株雀榕,那天我赶着去开会,心想等周末再来,可是,周末再去时,我发现屋主大扫除过了,没留下一片绿叶,我才知道这东西对某些人而言,是‘除恶务尽的垃圾’,这以后,我就‘偷’得很安心了。”
“那小树苗后来种活了吗?”
“当然种活了,它是春天的青鬓或须眉,它是春天的身体,所以,它是有法力的呀!只要一小撮土,它就幻化成一座微型森林给我。春风和人间,转眼一拍两散,但小树是春天结的青筋,至今仍在我的案头舒活呢!”
不过,这件事整个过程中最兴奋的部分,当然不是我种活了一棵小树苗。那个,到花市、到大卖场都可以便宜买到。最快乐的是古人曾用过的一个专有名词,现在没人用了,我于现实生活里却用了它,并且给了它一个新的定义。
有人收藏过情人的发缕或指甲的吗?我收藏的却是一块向春天偷来的细胞,它为我挽留下的是二○○八年一去便永远永远再也不会回头的春天。
我抢下了一钵花
二○○六年三月,我走在长巷里,薰风徐徐吹来,隔壁人家的杜鹃花开得紫漾漾的,这属于春天的小动作让我稍稍错愕了一下。虽然,阳明山的一春花事几乎被杜鹃抢尽光彩,虽然,那漫山喷薄而出的华焰总令人想起阳明山的火山身世,因而以为花开竟是另一种面目不同的火山爆发。曾经热热的熔岩熄了,如今喷出的是一蓬蓬妖艳的花丛。看过那种大阵仗之后,相较之下,开在小巷花盆里的杜鹃就该不算什么了,但我仍然忍不住惊动。
惊动的理由之一是去秋刚割了肠癌,而此刻能看到今春的花局,实属幸运的意外,我是个“被抓回来看花的人”,不免心中暗自感激。
惊动的理由之二是因为这盆花和我有点因缘瓜葛。四年前吧?有家人搬走了,房子有了新主,新主第一件事便是出清废物。而所谓废物,包括一些旧主人遗弃的花花草草。
我当时刚好经过,看到工人正打算把这个大盆给抬到运垃圾的车上。“喂,喂,喂,你们干什么呀?”
“我们来清垃圾!”工人忙进忙出,不太理我。
“垃圾?可是它是杜鹃花呀!”
那时候是冬天,杜鹃只有绿叶,可是我认得它,它分明是杜鹃,它还有更好听的名字,例如山踯躅、映山红、红踯躅……我来不及想了,这花立刻就要绝命了!
“人家出钱请我们搬,我们就搬!怎么?你要吗?要就快拿走,我们要发车了!”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不搬嘛,它立刻就是废物,要搬,我哪有本事。花盆直径大约四十公分,装满土,够重的。但我一时也顾不了,只大吼一声:
“我要!”
“好,你拿去!”工人把花盆往旁边一推,很高兴少了一些负担,立刻发车扬尘而去。
我叫来家人,慢慢把盆子在地上拖着走。
“你在想什么呀?”家人抱怨,“我们家住四楼,又没电梯,你到底打算做什么呀?”
我要做什么?唉!我哪里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只是看不得杜鹃花被人当垃圾处理。这恍如侠士救美人于剑下;当时事急,只得如此。而救完之后,我何尝不知道也很麻烦。
好在我当下立刻做了决定,去按我家隔壁一楼的门铃,他们是家建设公司。
“这盆杜鹃请你们放在门口好吗?很好养的,只要稍稍浇点水,春天会开很漂亮的花哦!”
我拼命为这盆花说情,主人居然点头了。
紧接着,春天就来了,我急巴巴地想看一次花之奇迹,它果然开花了,我发现自己像多管闲事的媒婆,既包结亲,也包生养,我悄悄在内心高呼:
“喂,喂,你们大家知道吗?这些花宝宝全是因为我做媒,才生下来的啊!你看,你看,它开得好好的,怎么会有那种坏蛋竟说它是垃圾!”
花没有什么反应,只一迳沉沉实实的紫在那里。
今年六月,我将走下执教的坛座而退休了,学校在惜别会上要我为此刻说几句话。其实,我已经说了四十四年,并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正如演唱会已毕,乐符纷纷各自停伫在它们喜欢停伫的地方(或在高亮的横梁上,或在某人的心之低谷),哪里还需要再说什么呢?
如果真要说,也只是,我很满意,我曾捡到一钵好花,我不忍看到华美堕入泥滓,圣像打入溷秽。那些经史子集,那些诗词歌赋,哪样不隽永绝美,令人心疼难舍,而我,只是在某种环境里逆势操作,企图挽救什么,又企图分享什么的人。
我的平生是幸运的,因为在最承平的城市里,继承了难得的,来自古代的丰厚遗产。并且在我最璀璨完美的年华,及时传给最聪颖俊彦的孩子。更好的是,跟金钱不同,因为,传了半天,我自己仍然拥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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