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上海啊!上海
上海拉开了我人生的序幕,都说人生如戏,因而,我选了一个大舞台演出,以防我的这出戏过于平常。
我几乎是逃出北方的,并非无路可走,而是担心被套上卸不掉的枷锁:家庭、孩子、无休无止的关系和琐事,再想出来就不能了。
对于全省招生的师范学生来讲,我有着最好的就业去向——到省城的课堂拿起粉笔,授业解惑。但是我整整在课堂里生长了十六年,从一个一尺来高的孩子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我不想再出课堂就走进课堂,与外面的世界再次隔离。况且,所学的那点东西不足以为自己解惑,如何为学生解惑?
我自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但我有着原始的第六感:这不是我要的人生,而且不能把别人要我要的当成我想要的。
我选择到未知的世界,探索别样的生活。
于是,大学一毕业,家也不回,就拎着行囊独自来到上海。
上海是一座神奇的城市,能够滋生各种可能,容纳各种人生。
作为男人,你可以穿着睡衣去买菜,也可以把女人宠得没有底线,可以执着训练跨栏,也可以去NBA打篮球,还可以去参加汽车拉力赛、拍电影。作为女人,可以过着名门闺秀的生活,也可以过着天涯歌女的日子,可以在老弄堂里流言蜚语一生,也可以与叱咤风云的男人恋爱,还可以成为中国最早的女飞行员。
所以,旧上海既有文豪,又有青帮;既有作家,又有名伶;既有循规蹈矩的百姓,又有特立独行的叛逆。
上海能包容任何一种身份的你。尤其是女人。
我到上海时只有一种身份:打工者。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生活,目标极其明确:工作。工作的目的是赚钱,在上海立足,养活自己,开创不一样的生活。
我很认真地过每一天,因为每一天都不一样,不再有铃声,不再有班级,不再有成群结队的同学,不再有人给讲课。
上海就是学校,公司就是班级,同事就是同学,领导就是老师。这所学校里的人想的、说的、做的,与那所学校完全不同,没人教,但有人考试,那所学校是每半个学期,二三个月一考;这所学校是每天要考,考你是否按时出勤,是否工作积极,是否在会议上提出积极创意,是否有工作成绩。在那所学校,只要不极其出格,你可以安稳地待在那里;这所学校,彼此试用三个月,不喜欢就可以离开。
我去的时候,上海前所未有的热闹。突然从四面八方来了许多人,聚集了天南海北的毕业生,外来人像潮水一样涌入上海,从各个角度去寻找自己的生活。毕业生们每周末去到各大人才市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只为找一个合适的公司,这是大海捞针,不只是难,而是必须捞到,否则,就得离开上海。
上海的庞大与冷漠使我生活在看不见的魔沼中,被迫加速成熟与世故,而我既简单又直率,又真正来自乡下。
初到上海时,我还没见过地铁,没坐过空调公交车,没吃过肯德基,没出过门,最远到达哈尔滨,最大的世界是呼兰河,能够发生什么?
就像一个孩子独自去迪士尼乐同,跑到成人的世界里去玩,而上海不是迪士尼,所有的游戏都是真的。更可怕的是,我根本不懂游戏规则,时常把过山车当作旋转木马,惊得自己尖声呐喊,却动弹不得。
学校生活就像旋转木马,上海的生活则是过山车。好几次头悬向下时,保险带差点脱落,我双手死死地拽着锁扣才能自保,还有那不讲道理的速度,使我完全没有能力思考,只被迫旋转奔跑。
我在人生最无知、最幼稚的时刻生活在上海,两年后便匆匆逃离。逃出上海后,从未想过回来。无论它怎样精彩,都不属于我。
但之后每次去上海,感受极其异样,不同的年纪,不同的心境。回到上海,都有一种回溯当年初入社会时的疼痛感,也有一种探望性情相左的老友的重逢感,总之,每一次,都会五味杂陈。
尤其刚离开那两年,每次回去,都会感慨:
这里,我住过!
啊,这幢大厦,我工作过。
这里,那个中秋节,我独自站在窗边流泪。
这里,我—个人看着APEC会议的烟花绽放在黄浦江上。
又开一条地铁?三条?哇。
我甚至还会特意开车去之前住过的那些房子,去寻找那个心酸的打工者的辛酸历程,然后,便找一处饕餮,慰藉当年连的士都打不起的自己。
无论是在上海新天地喝咖啡,还是黄浦江畔喝德国啤酒,或是到穹六人间吃西餐,然后去淮海路购物,衡山路泡肥,都有一种雪耻的感觉,似乎是猿人学会了直立行走之后,再到爬行的地方奔跑,让它知道:我长大了。
这种感觉几年之后,才渐渐消失。一是因为时间,二是上海的变化。
上海不是我生活时的上海,我也不是当初的我。我和她之间,都没有坚守那份原始的质朴,尽管越来越美,却非人生初见。我知她之变,她却不知我之变。
上海赋予人这样一种狂妄及能力:能够在上海生活一年以上的人,足以在中国任何城市生存。我用人生证明:生活在任何一座城市都比上海简单。而我却在人生最简单的岁月里,生活在最不简单的城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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