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跨度新美文书系》:
我知道班长为什么不让老大讲他那些传奇的海上故事,却让他唱号子给我们听。据说,铁老大的号子和他使船的功夫一样了得,上了年纪,出海少了,号子却没少喊,每有新船下水,便有人请他去领唱号子,我就是在那天第一次听到这种号子的,而且一下子被攫住了心。那天,铁老大呷了一口酒,用被大海磨砺得又粗又硬的手掌击打着桌沿唱了起来。他的嗓音低沉浑厚,虽有些嘶哑,却无比苍劲。他脸上那储满七十多载风声浪声的刀刻般的皱纹,随着号子的节拍轻轻蠕动。我眼前幻化出一些模糊的图景,是桅,是樯,是帆,是舵……渐渐又幻化成白茫茫的大海,复又成为眼前这个雕塑般的老人。
那天,我完全被这船夫号子所折服,以至对铁老大到了崇拜的程度。我当时便认为,这种号子,只有把大海当作魂灵的人才能唱得出,只有唱得出这样的号子的人才配当舵手,才能在海上叱咤风云。
打那以后,我越来越感到这个渔村与号子联结得是那么紧、那么密不可分。
春天,船队出海,压倒送行的鞭炮和锣鼓的是号子,渔船归来,码头迎接的亲人唱的是号子,连织网的渔姑哼的都是号子而不是渔歌。在海上,这号子唱得更是热烈而疯狂,升帆,调舵,下网,收网……都唱,而且音调绝不重复,抑扬顿挫,千变万化,只是没有词语,只是哼哟咳哟。
有一次,我在黔东南黎平县的一个侗族寨子里听侗族大歌,那是一种无伴奏的自然分声部的男女混声合唱,歌唱者是寨子里的侗族群众。那大歌的确是令人陶醉的大自然的音韵,高山流水,鸟语花香,尽可以在歌声中感悟享受。一位陪同的同志说,侗族大歌曾在巴黎音乐节上引起轰动。我想,若是有人将船夫号子整理出来登台演唱,也一样能引起轰动。
每次船队出海,铁老大都是中心人物,村里的干部和船老大们簇拥着他,在村人排成的夹道中来到港湾。每次,铁老大都要登到船上,摸摸桅杆摸摸舵,摸摸缆绳摸摸帆,然后下船,就在铁老大踩到地面的一瞬,号子便惊天动地地唱起来。这一瞬,所有在场的人脸上,都会泛起一种神圣的光芒,连我们这些远远地望着这一盛典的军人也概莫能外。
是1965年7月1日下午,我们几个刚加人中国共产党的新党员,在连队饭堂当着全连同志的面举行入党宣誓。刚把握紧的拳头放下来,连长扶着铁老大走了进来,指导员立即说:“大家鼓掌,欢迎铁老大给我们唱号子。”全连同志便拼命地拍巴掌。
看来,这是连长指导员安排好了的,铁老大在队列前面站好,右臂向上一举,一声猛喝,唱将起来。随着号子的旋律,老人双臂双脚极有节奏地挥舞和踩动着,越唱越动情,越唱越专注,那气势、那神态,真的如雄狮吟风猛虎啸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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