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以其独特的方式既立足于又面向着时代与社会。本书选取史铁生、薛忆沩、梁鸿、韩寒及何怡等人的代表作品,以哲学的视角给予观照,从跨越20世纪50—80年代的阅读经历当中,感受时代变迁的脉络,更借以捕捉那些橫亘在心灵深处永不褪色的话题:时代的碾压、现实的束缚、生命的抗争、希望的追逐、善意的救赎……
向死而生,面史而思
20世纪的世界和中国都曾卷起过巨大的风暴,但临近世纪末的时候,看来却基本上趋于平息。一位致力于倾听的音乐家梅纽因曾总结20世纪说,这个世界曾经唤起了人们的最大希望,最终却毁掉了理想和幻想。在中国,也有一位作家在世纪末静静地思考。他在他“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于是很早就脱离外在喧嚣的集体行动,而努力向自己的内心深掘。然而,他的思考仍然深深地反映和折射出这个时代和民族的命运。他甚至就像是代中国而病,为中国而思,其思考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对整个20世纪中国的一个思想总结。这位作家就是史铁生。几乎没有哪个作家像他那样——“生”如此长久地被“死”的阴影紧“贴”;也没有谁像他那样——生命始终像坚硬的“铁”一样地顽强。史铁生的一生是贴近地向死而生,而他的思考也是紧密地向史而思。这一“史”既包括个人的心灵经验史,也包括社会的激烈变迁史。本文在此仅涉及他面向20世纪对政治哲学、宗教哲学和历史哲学最核心的几个问题的思考。
平等与差别
史铁生在他的写作和思考中敏锐地抓住了20世纪最激动人心和最具号召力的一个关键词——“平等”。作为一个残疾人,没有谁比他更切身地感受到人们事实上的差别,他当然渴望平等,甚至还渴望卓越,这样一个好汉子,不说思想和写作的才华,本来还是可以展示身体的矫健和优秀的。但是,他在长久的、并且今天仍在持续的抗争的同时,也深深地知道了自我的限度,知道了普遍需要的悲悯。
的确,“平等”是20世纪乃至整个近代以来的最强音,甚至在整个人类历史中也始终贯穿有这一斗争的主线,就像史铁生在《务虚笔记》结尾写到的:“是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多少运动和斗争都是围绕着平等而旋转,平等也的确在近代以来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是,是否能够无限制地追求平等呢?追求平等是否又可以牺牲他人的自由乃至生命为代价呢?而且,这种无限制的平等追求最后是否恰恰会达到它的反面——比如说是某一个人和所有其他人之间的极端不平等(独裁)呢?以及我们是否就要因此对各种各样的优秀和卓越弃之如敝屣呢?或者说,我们只还保留一种卓越,那就是在带领人们追求平等中的卓越;我们只还保留一种英雄供我们顶礼膜拜,那就是在这一斗争中涌现的政治领袖。但这可能恰恰是“少数精英获取价值的方法和途径”。“只有在奴隶的欢呼声中他才能成为英雄,而且这是一个更为聪明的英雄。”
史铁生在“游戏 平等 墓地”一文中写道:“‘一切职业、事业都是平等的’,这恐怕只是一个愿望,永远都只是一个愿望。事实上,无论是从酬劳还是从声誉的角度看,世间的职业、事业是不平等的,从来也没有平等过,谁也没有办法命令它们平等。” 然而,“在现实的舞台上虽不能消灭角色的差别,但在理想的神坛上必须树立起人的平等。”“唯当在理想的神坛上树立起人的平等,才可望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现实(没理由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单送给某一个阶级,因为这是属于全人类的智慧和财富)。”他不希望事实上的平等,因为这不可能达到,甚至达到了将是一幅黯淡乃至可怕的图景。他指出比如爱情就永远不可能平等。但是,他希望法律的平等、权利的平等,并认为这是一种普遍的价值。
更进一步,史铁生深深体验到在20世纪中国那种持续不断乃至愈演愈烈、你死我活的斗争后面隐藏的“结”,乃至如何解开这个“结”的途径。他不仅看到社会、看到制度、看到肉身,也看到个人、看到生命、看到灵魂。新的结论不应当是“一个吃掉另一个”,而应是“仇必和而解”。他体会到人生的一种游戏和角色意识,把罪人不仅看作罪人,也看作是不幸者。于是,他主张:“当正义的胜利给我们带来光荣和喜悦,我们有必要以全人类的名义,对这些最不幸的罪人表示真心的同情(有理由认为,他们比那些为了真理而捐躯的人更不幸),给这些以死为我们标明了歧途的人以痛心的纪念。……我听说过有这样的人,他们向二次大战中牺牲的英雄默哀,他们也向那场战争中战死的罪人默哀。这件事永远令我感动。这才真正是懂得了历史,真正怀有博大的爱心和深重的悲悯。这时我才懂得,人类为什么要有墓地。此前我总是蔑视墓地,以为无用,以为是愚昧的浪费。现在我懂了,那正是历史的祭坛,是象征人类平等的形式。”
这至少对现代中国人来说是相当新颖的思想。所以,我们也许不必对埋葬了过去理想的废墟失望,新的希望、新的理想的幼芽可能又将在这废墟中生长。
灵魂与肉体
在哲学和宗教中极其重要的“灵肉关系”问题,在史铁生那里是通过一个“叛徒”的问题特别凸显的。史铁生在其长篇小说《务虚笔记》中提出了这样一个“叛徒”的问题,他在其他著作中也曾反复谈到这个问题,可见这个问题是相当深地缠绕着他。可是这个问题迄今似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没有人去体会作者在其间的悲悯之心。“叛徒”问题似乎是那个特有的人们壁垒分明、斗争你死我活的年代特有的严重问题,而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不过,这个问题后面所包含的一个如何看待“灵与肉”的问题其实还值得深究。
“叛徒”的帽子一度满天飞,但我们这里所说的“叛徒”还特别指这样一种“叛徒”,即不是真的信念转变或者为了要升官发财而要改换营垒,而纯粹是受不了酷刑对肉体的折磨而屈服。《务虚笔记》中单独住在葵林中的女子就是这样一个“叛徒”,她是为了救自己的同志而故意将敌人引向自己,但在被捕后却终因身体受不了折磨而成了“叛徒”。史铁生写道:“历史不重过程,而重结果。结果是,她终于屈服,终于说出她并不愿意说的秘密,说出了别人让她知道但不让她说的那些秘密。她原以为她会英勇不屈到底,她确实有过那么一段颇富诗情画意的短暂历史,但酷刑并不浪漫,无尽无休的生理折磨会把诗情画意消灭干净。”作为一个刚刚投身事业者,她并不知道多少秘密,她的供认并没有对“事业”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但她终于屈服了,说了违心的话,从此被发配到世界的一角,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和自己真正的生活。
今天的人们已经很难体会当时的“叛徒”一词压在人们心头的重量,甚至一个幼小的孩子,那时最为恐惧的一件事也是万一被敌人抓住怎么办,他想自己也许能忍受一般的折磨,但还有许多更为害怕、甚至不知名的酷刑呢,如果把人的恶性调动出来,人类在残酷性上是可以永远花样翻新的。据《1984》中一个折磨者的说法,对每一个人都是可以找出他身体最害怕的一种东西的。而对女性更可加上对身体的严重凌辱。一个陷入敌方营垒的人无法抗拒这种暴力对自己发生,这时候,你会感到一个人身体的极其软弱、无力和渺小。这种酷刑甚至比死亡还可怕,使一个人求死不能。
历史上的确有经受住了极残酷的肉体折磨而展现出一种崇高和超越的精神、灵魂飞升的人们,比如有些追求和仿效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而被各种酷刑折磨死去的基督教圣徒,但这些人在人类中是属于少数,否则就不会被称为“圣徒”了。这里重要的是一种人我之分,多数与少数之分。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精神信仰去努力承受世人的罪恶和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但却不可以强求他人、强求多数人都这样做。而尤其是自身幸运地没有陷入那种可怕的境地的人们,更是难说有权力严厉地谴责他人。谁没有真正面对过这一考验,就不能说自己一定能够通过这一考验。所以,有些严厉的谴责针对的只是他人的身体,对他人的身体做一种严酷的要求,而谴责者其实对被谴责者所遭受的命运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人们会有自己的精神信仰或事业信念,但每个活着的人也都有自己沉重的肉身。因为这种肉身的存在,就产生种种人类的有限性,如:每个人要活着都需要一定的物质资料和生存空间;每个人的肉身遭受折磨都必然会带来痛苦。那灵魂真正伟大的人能够体会人们的这种肉身性,怜悯和呵护这种肉身性,宽容和谅解众人因为这种肉身性产生的弊病。这种对人们的肉身性的体会和怜惜恰恰是灵魂伟大的一个标志。他自己可以努力冲破肉体的藩篱,但社会制度的安排和一般伦理的要求却不可不考虑人们肉身的这种有限性。
故此,我们也许首先要造成使这样一种折磨同类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的环境:使种种竞争和斗争不再是那种你死我活,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双方绝对不可妥协与和解的斗争;使任何一种对肉体的折磨和虐待不管以什么名义,都成为一种罪行;其次,如果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还要学会同情不幸遇到这样的事情的人们。
灵魂是重要的,灵魂及其信仰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高标志。尤其在现代这样一个看来有些过于崇拜身体、追求物欲的时代,一种精神的追求更显出其意义。但是,肉体也是重要的;尤其是,不仅自己的身体,他人的身体也是重要的。它甚至是我们目前唯一确知的生命——包括思想、理性乃至灵魂的生命之载体。而消灭一个人的身体,也就是把他尘世的、也许是唯一的可以灵肉合一的生命消灭了。而折磨人的身体甚至比这还要坏和卑鄙,它还包含了对一种人所共具的弱点的侮辱和利用。一个健全的社会应当努力减少种种对人的肉体生命的无视、轻忽和践踏的现象。今天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
“谁不能好好地对待别人的身体,也就没有好好地对待自己的灵魂。”
历史的动力与目标
史铁生的精神追求和执着思考是紧密地联系于历史、时代和社会的,这正是我很欣赏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同样很欣赏史铁生的一个原因。那是他的地坛:“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在那里,他可以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同时又观察周围来来往往人们的世态,而他也就在这世态之中。
向死而生,面史而思
平等的进展与困境——《平等二十讲》序言
送铁生远行
上帝与政治
一个人怎样进入历史?——重读史铁生的早期小说
命运与爱情——重读《务虚笔记》
活下去,但是要记住——莫言作品中的乡土历史与生命记忆
寻求永恒的最初那一段路程——《遗弃》修订版代序
“世纪末少年”的意识苏醒——《不肯离去的海豚》序
为何失望,以及可以抱有何种期望?——《与故土一拍两散》序
贴地飞翔——从梁庄到吴镇
韩寒想和这个世界谈些什么?
生长着的写作——何怡《旧欢如梦里》序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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