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
西壕不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是一口被随便扔掉的锅,凹在我老家的荒地里。小的时候,我给家里的猪羊打草,会转到西壕去,那里总有我打不完的夫子蔓、胖婆娘、麦禾瓶等猪羊好吃的野草。但我到西壕去,却总是提心吊胆,原因是西壕的崖壁上,有许多废弃的窑洞,黑麻麻地让人怯惧,偶然地窜出一只野兔,也会把我吓得提了草笼跑掉。
可就是这么荒凉的地方,突然地有了烟火。
我发现生起烟火的人已不年轻了,一脸的胡茬儿,像是一根根烟火熏黑了的钢针。孤身一人的他清理出两孔老窑,在一孔洞开的窑口,他用胡基扎起很好看的窑门和窑窗,而在另一孔洞开的窑口,他用胡基盘起了一个铁匠炉。我惊喜地看见,他的铁匠炉生着火,艳艳的火苗,在他“呼嗒、呼嗒”拉动风箱的节奏中,忽儿旺一下,忽儿弱一下,照得他的脸膛,也一忽儿亮,一忽儿暗,他是铁匠哩,我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草也顾不得打了,向火焰喧腾的铁匠炉靠近……有几步就要到铁匠炉旁了,却听到一声严厉的吆喝。
是父亲的吆喝:“远一点,看火溅了你!”
果然地,铁匠从火炉的盖板下抽出一块红铁,撂在黑铁的砧子上,锤起锤落,叮叮当当,溅得火花流星一般,四处飞射,吓得我后退了几步。
父亲亲切地笑了。
铁匠也亲切地笑了。
一来二去,我与铁匠混得很熟了,而我感到,父亲与铁匠更像是朋友一般亲热。父亲把他栽种的旱烟叶子取了一叠,很友好地送给了西壕的铁匠。而西壕铁匠,则给父亲打了一把剃头刀相赠。西壕铁匠打得了?头锄头,打得了斧头镰刀……但最见功夫的还是他的剃头刀。父亲把铁匠赠送他的剃头刀拿回家,小心地开了刃,又小心地磨到明光闪亮,随便地揪了一根头发,搭在刃口上,噘嘴吹了口气,头发在刃口上立马断成了两截,喜得父亲直说:“难得!难得!”
父亲叫着我的名字。
父亲轻柔的叫声,让我心里一惊,这可不是他的风格哩,雷神一样的父亲,什么时候这么轻声柔气地叫过我呢?只有在我做错了事情的时候,父亲的叫声才会这般轻柔,透着亲切。
我的屁股像装了弹簧,噌地从柴凳上站起来,撞了一下拉开的抽屉,把我几乎都要整理清晰的分币和毛票,又都撞得乱乱的了。
我躲着父亲往出溜,但是躲不过父亲的烟锅头,追着我的屁股,抡起来,重重地打了上去,打得我像只挨了枪子的兔子,腾空跳了一下,屁股顿时感到火烧了一般刺疼。
西壕铁匠见状,赶紧过来,拉住了父亲的胳膊,劝着父亲说:“没啥没啥,都是自己的娃娃。”
父亲却不吃劝:“自己的娃娃没错。越是自己的娃娃越要懂得守规矩。”
西壕铁匠红了脸说:“是我不对成吗?”
父亲也红了脸,说:“不成。让他小东西要长记性,啥时候啥地方,都不能翻人家的账桌,到人家账桌的正面走都不成,都是少教没规矩。”
说了这一通道理后,父亲的态度和缓下来了,还给西壕铁匠道了歉。
我自然记下了父亲的指教,也记下了父亲打的那一烟锅。是夜,睡在炕上,烟锅打了的地方又肿又疼,父亲把我拉着翻了一个身,又从他的烟锅里掏出一些黑油似的烟屎,抹在我屁股的肿疙瘩上。
父亲抹的时候还问:“记下了没?”
我回答:“记下了。”
确实是记下了。我如今年逾半百,回想走过的日子,再没有犯过动人账桌的错误,甚至见了人的账桌,自觉地要躲开一段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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