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三书:家族合照》:
一九四九年底,我们刚到台湾,还没搬到宜兰,那时母亲与我们几个人都依附着二姐一起住,二姐是“陆军”军眷,我们住在中坜平镇郊外的一个名叫南势国民学校的礼堂里。应该是一九五〇年的春天,一天二姐突然得到音讯,说当时住在云林虎尾的大姐要临盆了,要母亲过去帮忙,母亲就赶赴虎尾,帮大姐接生。这次是个男孩,母亲与大姐都高兴,大姐夫为他取了个很有抱负的名字,叫作“兴亚”,希望他以后有出息。但兴亚有个小名叫咪咪,为什么叫他咪咪,就弄不清楚了,也许生时啼叫像猫也说不定,后来叫惯了也不去考究了。我听大人说,我大姐夫黄林因获麟儿而当晚喝了大醉回家,一不小心摔到了稻田里,把身体弄得个兮脏。
我一生与这位姐夫其实没见过几次面。二姐夫说,黄林是个老实人,很少讲话,大姐以前也说过,黄林有事都往肚里吞,从不说出来。他在“空军”也没混好,好像一直待在基地的通讯部门,到死也还是个中尉。自从生了儿子后,大姐又生了三个女孩。在我母亲去世的半年前,是寒假的时候,我在读第二次初二(我因留级,读了两次初二),二姐夫把咪咪从台南接来罗东玩(那时大姐一家已搬到台南了),听说黄林得肝病卧病在床,大姐要照顾他不能来。结果没几天突传噩耗,说大姐夫死了,只得再把咪咪送回奔丧。大姐的最后一个女孩是黄林死后才生的,是遗腹女。
此后大姐必须面对生活的考验。五十年代,军人的待遇十分微薄,姐夫死后眷属只有极少的抚恤金可拿,根本无法维持生活,而且拿了几年就断了。他们住在台南东门外的“空军”崇诲新村里,崇诲新村是个极大的眷村,至少住了好几百户人家,跟我们在罗东住的小眷村在“气势”上很不相同,但尉官眷舍也同样地狭隘。一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我都大学毕业了,在南部当兵,偶尔到她们家,还得上两条巷子之外的公共厕所,可见生活简窳的地步。
虽然辛苦,大姐仍把四个孩子一个不少地拉拔长大。自从姐夫死后,她为了供应几个孩子的生活与教育,不断设法挣钱。她曾到成功大学的教授家中帮佣,就在离她家不远的东宁路上,但帮佣要离开家,小孩就照顾不到,她后来不去了,在家里自营生活。幸好当时台湾的民生工业开始发展,许多小东西的装配都在民间的客厅里完成,包括机器里的小零件、玩具.最多的是服装上的配饰,譬如女孩用的腰带头,或有绣花装饰的牛仔裤口袋之类的。她们的工作不做腰带头,也不是在牛仔裤口袋上绣花,只是把腰带头不整齐的边磨平,或者把牛仔裤口袋上多余的线头剪掉,工作单调,只是不断重复,工资极为低廉,常常十件二十件才算一两毛钱。那些“货源”都是由中盘的包工来收送,约时取件,因为小本买卖,收取时银货两讫,绝不积欠。
后来大姐不知经哪个管道,知道了某些窍门,她买了一个金属的编织机,做比较独立的代工。那架编织机只要装上线,用手推着梭子左右运动,底下就可以织出一件件小衣裤了,据说这项工作赚钱较多。从此大姐客厅的手工业进入了机器化的时代,每次跟她谈话,她的手都在推着机器运动,发出“喀嚓喀嚓”单调又刺耳的响声,使得跟她谈话,不论说或听都有一点儿困难。她的儿子咪咪与几个女儿如果有空,也得帮忙做。
她编织最多的是一种极细极窄的女性内裤,市面上几乎看不到那种东西的。有几年,她们进的都是大红色的尼龙棉混纺线,家里常被那种绒线与成品堆得满坑满谷。一次我问为什么都是这种内裤,姐姐不肯告诉我,后来才知道那东西看起来像内裤其实不是内裤,是女人月经来时支撑月经棉的垫子,我们男人当然不知道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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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这人不是太低调就是太自负了吧!
——张瑞芬
★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跟我一样,随缘起落浮沉,都是算不上斤两的“小”人物吧。……小人物也有自己的世界,花开花落,自成季节。
——周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