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宫殿里,时间不断让空间变得微妙,让空间既是空间的,又远远不是空间的。很多的记忆,很多的思考,很多的现实,随着时间的堆积,慢慢在体内生长,生长成了一片丛林。当世界变成丛林,当生命堕入丛林,世界的那些具象与抽象的东西开始显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并表现出了一个小世界本身同样应该有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记忆宫殿》是一部长篇系列散文,是一部记忆之书,现实之书,同时也是阅读之书,主要写那个偏远的旧城,同时又努力不局限于那个旧城,把关注点放在旧城的同时,更多关注旧城背后的东西,关注旧城在发展过程中的建筑、文化等等方面的变化,以及对在旧城的变迁之中一些人的生存状态与命运进行呈现与思考。
【剑川】
这几乎就是一段总括式的文字,类似引子。有一段时间(可能是几年,也可能只是短短的几天,或只是一时),在小城中生活的我们,像落叶,像某种植物。落叶,命运的至少一种方式。我们成了某种植物,一种藤蔓植物,攀附着那些或是潮湿,或是斑驳的墙体,努力生长着,如果没有可以依附的墙体,只能匍匐在地,或者垂吊着,处于悬空的状态。在浓烈的旧物气息笼罩下,我们本该变得有些迟钝,却反而变得更为敏感,一看到那些藤蔓植物,我们就看到了一些时候的自己。我携带着某种身份进入小城,很少有人会在意你过往的身份,你有点遗憾,有点恼怒,你感觉到了世界之内弥漫着的漠然感(后来你慢慢知道是自己有点偏激了),同时你又有点庆幸被忽视,你多少的过往将被遮蔽和忽视。某些身份就这样在体内暂时沉睡,有些醒来,有些不再醒来。我们很多人拥有不同的身份,心思各异,朝着旧城涌去。
小城偏远狭隘,它的狭隘表现在很多方面,最突出的是它太小,与许多边地小城一样,又不一样。可能是在某一天,它突然间意识到了自身的狭隘,开始几乎疯狂地朝四周扩展(这时,它表现出了很多小城被时间,以及时间背后诸多复杂因素裹挟时会表现出来的样子)。因此,这里所说的偏远狭隘,是好几年以前的剑川,是记忆中的剑川,是记忆中印象深刻的剑川,是自己所认识的剑川。认识似乎停滞了,我又希望认识不会停滞,认识也应该像记忆一样,不断变化,不停繁衍。这是时间之城,属于我的时间之城。这是我的记忆之城,记忆一直在支撑着我。我说不清楚,现在提它的褊狭,还有多少意义?时间早已改变了太多东西,似乎在时间面前,一切太过微渺,我们那些无端的忧伤也是
如此。
这座边远小城的扩展史,与我的成长史中的一些段落相互交叠,并对我的成长产生了无法磨灭的影响。一些东西,在扩展中衰败消散。扩展与衰败里,有着孕育、成长、衰老以及离世时,所会拥有的阵痛感。它的阵痛感,很少有人感受到(毕竟有时,我们跟不上它变化的速度,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我们在后知后觉中猛然醒悟,小城已经发生了变化)。
像我,在那些时间里,只感受到了成长过程中的阵痛。我是猛然间意识到了小城的变化。在那些时间里,在由小城为我限定的范围里,东冲西撞,磕磕绊绊。最后把青春期所应有的棱角,几近磨平。每次我一个人在那些街巷里游走,像一尾只顾朝前游的鱼,脑海里总会有好多人影,一个飞檐走壁的侠客,一个拦路抢劫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一个一身素白裙裾拖曳的神秘女子,一个足不出户的隐者,一个行走着的思想者,一个拿着雕刻刀正在沉思的艺人。我在表哥的书房里看到了一本武侠书之后,其中一些人影便经常出现。
表哥住在一个古旧的民居里,那时想象力的喷发,恰好与武侠书与旧城相互杂糅在一起,想象力便有了这样奇妙的呈现。有一回,我碰上了拦路抢劫的人,总共抢了我20块钱,那差不多是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但我不敢声张,他们在把我钱搜走的同时,扬言说,只要我告诉别人,就会叫我好看。自从被拦路抢劫后,我有意把脑海中的那些人影过滤掉,最终发现很难,对于那些虚幻的人,我竟有了依赖感。相反却忽视了那些现实中与我多少有些交集的人与物。被我忽视的有那些在小城里生活着的白族人,他们的语言与生活在偏远山区的我们之间还是有点区别,在他们生活的世界里,汉文化的影响更为浓厚,在一些角落,如果不是人们的语言,我们将会忽略那是白族聚居的世界;被我忽视的有那些乞丐,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被我忽视的有那些拾捡垃圾的人,其中有一些是老人,最多的是一些外地妇女,背着娃娃,或者在三轮车里放着垃圾和娃娃;被我忽视的有像我一样从偏远地方来的学生,这些人往往穿着朴实,也会见到一些穿着廉价却颜色艳丽繁杂的人,染头发,抽烟,酗酒,打架;被我忽视的有县一中门口的那些小店,那些文具店,那些租书店(都是一些小本小本的言情书),那些包子店,那些百货店,至今我还欠着其中一家商店(那个商店已经从那里消失)的钱,15块钱,还有那些饭馆;被我忽视的还有那些背着三弦卖艺的人……现在,当我把这些人与物,从记忆中扯出,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似真似幻。心,怅然。
多年之后,很多人与物将以不同的样子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开始意识到再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了。他们将是这个文本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在这个文本中,悲剧性质的人会相对多一些,我想在一种不怎么颤抖的笔的作用下,把这些人拉出来(但我分明感觉到了自己无法做到,在提到那些人的命运,并以他们的命运反观我可能的命运时,自己是颤抖的,是颤抖了,我是感觉到了命运的不可捉摸感,以及生存境遇中随处会有的尴尬)。有些人的时间跨度,从那时起到现在为止,有些时间还将会被无限抻长。时间段的无法确定,也影响了对一些人的判断。时间的局限性,就这样摆放在了面前。我并不是在这里,有意呈现他们尴尬的境遇。一想到笔下可能会有暴露与调侃的意味,我就有些不安。毕竟并不是小城里生活着的所有人都是悲剧性的,但这个文本中,悲剧性的人出现过多之后,会给人一些错觉。真实的情形是在这个小城里(以及拓展到更为大的世界之内),悲剧与喜剧同样交杂。很多人在感受到痛感的同时,同样有很多的人感受到了幸福感带来的那种快乐。很多人失望的同时,很多人依然对生活充满希望。只能说这个文本更多呈现的是人的悲剧性,也许还应该有那么一个有关旧城的文本,呈现的将是人间喜剧。就像在看到那些旧的事物时,也看到了新的东西,破旧的反面,硬币的反面,暗色调的反面。
只需花很短的时间,一个小时,有时甚至只需半个小时,就可以穿过小城的那些大街小巷,并经过许多座桥(我跟媳妇提到了县城,她印象最深刻的竟是其中的一些桥,那些石桥有特点吗,我不断回忆着,好像没有多少特点,但就像我对县城中的某些物印象强烈一样,那是属于个人的,每个人都将有属于自己的小城),甚至不经意就跨过了金龙桥。金龙河和小城之间有一些稻田,那时每到秋季,入目的是金黄饱满的谷子,一望无际,秋虫漫天满地飞跑,金龙河一年四季浑浊而肮脏,河里经常漂浮着一些死猪死狗肿胀发白的尸体。现在那些稻田已经消失,许多建筑拔地而起,铺满的金黄稻谷也不见了,金龙河比起那几年变得干净了很多。
跨过金龙河,就不再属于那个小城的范围了(当然这也只是那几年里的情形,现在小城已经把跨过金龙河的一些地方并了进来)。由小城范围的褊狭,带来了不断向内行为极有可能的狭隘,像思维的狭隘,文字的狭隘,情感的狭隘,等等。在小城里读书,直到离开,直到现在,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难避开它的狭隘。有时我甚至会把自身的狭隘,怪责于小城的狭隘。
小城正在变化,只是我对小城的认识早已停滞。小城不再狭小,我却依然狭隘。我曾多次翻开新修订的县志,主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有关古旧建筑的内容上。我是想好好补一下课,对于那些古旧建筑,我所知不多。文字却与我的渴望背道而驰,很简略,深印在脑海里的只是“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这样的字眼。那片旧城的建筑形式,一直延续下来,一直往外扩散,那些建筑样式的文化内涵,在此我将有意忽略(其实我不应该忽略它们,那些建筑里有着很多属于白族对于世界的认识,还有着白族文化与汉文化之间的交融,单单是那些建筑里的照壁,上面所写的“紫气东来”之类的其实是姓氏的一种体现,这里面有着很浓的汉文化的因子)。我对那些建筑形式,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我们是可以好好谈谈古建筑之美,美在时间,美在细部,美在其他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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