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镣铐的燕子
南京很多山,都是因其形状而得名。鸡笼山形似鸡笼,覆舟山形似一条倾覆在湖边的小舟,钟山如一口倒扣的钟,栖霞山本名伞山,也是因为形似一把撑开的伞。古人朴质,如此命名山水,得其所宜。燕子矶之得名,也是因其形似燕子,飘然欲飞。
燕子与南京有特殊的因缘,“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子弟住在乌衣巷,燕子羽毛乌黑,有如身披乌衣,不免被附会成乌衣巷王谢子弟的化身。有一段传奇故事甚至说,在烟波浩渺的远方,在茫茫沧海之中,有一个乌衣国,那就是燕子的国度。辗转牵连,燕子矶也与乌衣扯上了关系。清代南京诗人王友亮《金陵杂咏》中有一首诗咏燕子矶:“出郭寻诸洞,临江见此矶。势如排白浪,名却挂乌衣。石磴穿花小,风颿(帆)隐树稀。锒铛今解脱,应许拂云飞。”燕子矶临江排浪,挣脱锒铛,拂云欲飞,似乎要飞向乌衣国去。燕子矶御碑亭
燕子矶石刻。这首诗中说,“分明形胜锁王畿”,除了锁住自己的翅膀,王畿也能锁得住吗?
乌衣国是乌托邦,自然没有人当真,而燕子矶作势欲飞,却着实让一些人着急上火,睡不好觉。这些人中最有名的,是明太祖朱元璋。明初定都南京,朱元璋及其身边的谋士发起一场舆论宣传攻势,鼓吹金陵王气葱茏,实为帝王之宅。诗人高启也很卖力,他在《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中说:“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这样看,明初人对金陵形胜是充满信心的。但具体到燕子矶这个形胜,明初人却将其看成“异己分子”,很是放心不下。有风水家向朱元璋进言,钟山龙盘,石城虎踞,燕子矶与之地脉相连,也藏有王气。可是,燕子矶矶势外向,没有拱卫皇都之势,暗藏不臣之心,应该警惕。生性多疑的朱元璋听罢此言,遂下令凿削燕子矶山趾,并以大铁锁环绕山脚,使这只桀骜不驯的燕子飞不起来。
可能明初某个时候,为了整治航道,减缓急流,确实削去燕子矶一角。也可能矶上筑阁修寺时,出于安全考虑,必须以铁锁维系。不过,在传说中,这些都变味了,虽然它编得很传神,很能体现朱元璋的性格,也很善于化用南京的历史文化资源。以铁锁拦江,指望阻挡东下的敌军,巩固岌岌乎殆的江山,这种拙劣的“智慧”,早见于一千多年前的东吴末年,结果招来“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讥笑。
南朝宋齐易代之际,齐高帝萧道成祖茔之上,常有五色云气蒸腾而上,据说那就是传说中的王气。宋明帝极为忌惮,先派风水师专程前往占视,后来又干脆派人用长五六尺的大铁钉,钉在墓地四周,镇压王气。这是见于正史《南齐书·祥瑞志》的,不由得人不信以为真。铁钉当然不是铁锁,但是,二者心意相同。说白了,这是古都南京众多政治神话传说中的一个,都邑地理学被无孔不入的政治渗透了。
燕子矶遭此大刑“伺候”,幸,亦不幸。幸与不幸,一剑双刃,须臾不可分离。此矶位于南京北部长江南岸,扼守东西向进出南京的水路门户,风涛撼石,地势险峻。东来西往的行客,常以此为送别宴集之地,遇上风涛而泊舟歇息于此者,也比比皆是。明清两代,文人学士赋咏此地的作品早已蔚为大观,有好事者专门编撰刊行,名为《燕子矶集》。康熙十九年,屈大均登临燕子矶,重提燕子矶旧话,并且借古讽今:“国初占,有外潘不臣,尝以铁绠维系之。”清廷原是明朝外藩,此时早已入主中原,反客为主。燕子矶虽然上锁,终究飞离故家,栖于别人屋梁之下。“铁绠难回燕子飞”,明初人的那段谶言终于应验,大局不可挽回,这让遗民诗人情何以堪。
江山一统,天下太平,圣天子康熙南巡,也曾泊舟燕子矶,夜游之后,他留下《月夜登燕子矶》一诗:“石势疑飞动,江涛足下看。天空来皎月,风定敛奔湍。绿树灯光乱,苍厓夏夜寒。经过睹形胜,往往驻鸣銮。”与屈大均不同的是,他丝毫没有重提锁矶之事。时移世异,无此必要了。随着清政权日益巩固,燕子矶锒铛上锁的形象,如涨潮的沙痕,渐渐淡出历史屏幕,也渐渐退出历史记忆。
俱往矣!
钟阜巍峨,高山仰止。
江天寥阔,新燕远飞。
饭头、园头及古林寺的传说
从前有两个人,一个名叫饭头,另一个名叫园头。您猜,他们是干什么的?
小孩子?
不对。
江湖好汉?菜园子张青的同伙?
也不对。
乞丐?洪七公的部下?
还是不对。告诉您吧,他们是古林寺的和尚,两个传奇的僧人。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寺——古林寺。寺在南京城西,在今天赫赫有名的城西干道——虎踞北路一带。昨“寺”今非,现在变成古林公园了。前些年,我经常经过公园门口,一边欣赏林散之先生题写的“古林公园”四个大字,一边遥想着清代古林寺的模样。颓垣难觅,片瓦不留,一点想象的依托也没有,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子。于是,只好在脑中翻来覆去地咀嚼两段古林寺僧人的故事。
康熙年间,古林寺有两个僧人,他们的来历没有人说得清。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多大岁数了,都说不清楚。这才是彻底的无名,我想,真正的出家人应该如是。无名,于己,能得大解脱,甚好;然于他人之辨识、于社会之设定、于历史之叙事,终究有所不便。于是,常住古林寺里、负责收饭的那位,我们姑且叫他饭头;常住古林寺里、负责种菜的那位,姑且就叫他园头。
饭头和园头都是本分人,不知道为什么,寺里的其他僧人不愿意多理会他们。他们两位却相处得不错。某日,饭头做完收饭的活儿,沐浴更衣,趺坐而逝。饭头化去得太快,没有时间准备,等不及唤上园头。他只能拜托邻舍僧人,麻烦他们告知园头一声。园头正在锄菜园子,听到消息,却很淡定,问清饭头才去不久,说道:“我还来得及赶上饭头兄弟。”说罢,他扔下手中的锄头,就地坐化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据说这是康熙年间的事。看样子,古林寺在那个时候挺受人重视,否则不会产生这样传奇的历史叙事。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朴素的寺院生活合当如此。饭头和园头,正是代表寺院日常生活的符号,朴素中的传奇,最为动人。无独有偶。关于此时的此寺,还有一段更传奇的故事。
康熙二十三年(1684),古林寺失火,庙宇焚毁殆尽。事后人们发现,寺中一位法号道兴的僧人忽然失踪了。如果拍成电影,这时应该有一个镜头切换:几千里之外,粤东某处深山大谷中,忽有火光大起,当地人惊奇地发现,一位不知来历的僧人趺坐其中。问其所从来,才知道就是道兴。
原来,道兴看中此地树大林深,盛产木材,专程来此募集重建古林寺的木料。众人为之感动,任其伐取,旬日之后,木料大备。忽来一阵大雨如注,汇成山间阵阵洪流。那一根根木材仿佛听到号令,自动随着大水辗转漂流,由小溪到大江,由长江再转入夹江,到达上新河码头,最终抵达古林寺。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佛法僧愿,神明无比。
以上二事,在《同治上江两县志》中记录在案。这本志书修撰于同治十三年(1874),距离康熙二十三年(1684)将近二百年,时光的里程苍茫而迢遥。回首传奇的历史,跂望迷蒙的明天,身处洪杨之乱后百废待兴的南京城,急切期盼中兴的江宁百姓,是多么希望有这样的神明相助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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