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120 铃声响起
2011 年,我因医院需要,调入急诊科工作。
进科第一周,我与前任护士长交接工作。对着固定资产表,我俩一笔笔进行核对。跟手术室相比,急诊科的固定资产真是少得可怜,值钱的就是几台心电监护仪、一台呼吸机、几台空调,以及1台除颤仪。少量的一次性耗材,不过是一次性输液器、注射器之类的常规耗材。
而且,这里只有一间抢救室、一间治疗室、一间观察室、一间护士办公室和一间医生办公室。地方狭小,陈设简陋。
时光倒流,我仿佛回到了 2001 年的手术室。
2001 年的手术室,只有四间手术室,室内是灰暗的水泥地面、生锈的手术床、几扇陈旧的木门。医护人员合在一起仅有十人,常规做些疝气、阑尾炎、剖宫产、子宫全切等手术。
2011 年的手术室,拥有十来间层流手术室,以及遥控手术床、感应手术间,医护人员合在一起四十多人,能应对胸腹腔镜、肿瘤根治术等。
十年的时间,一个小科室可以发展成为重点科室。
理论上来说,既然手术室可以发生改变,那么急诊科同样也可以发生变化。可是真的如此吗?首先,我个人能适应吗?其次,大环境支持吗?一连串的问题让我这个管理新手惶恐紧张、忐忑不安。
第二周,我在完成了与前任护士长的工作交接后,便安排自己进入倒班轮。自然,我也给自己安排了位带教老师——小兰。
急诊医学科(室)或急诊医学中心是医院中重症患者集中、病种多、抢救和管理任务重的科室,也是所有急诊患者入院治疗的必经之地。
急诊科护士的核心工作是急救,其工作分为院前及院内急救。院前急救就是俗称的 120 出诊。接到出诊任务后,急诊科的出诊人员需要奔赴各个出诊地点,在现场完成初步急救处理后,再护送危重病员及手术病员到病房或手术室前。
这一天上午 10 点,120 出诊电话响起,出诊地点是万达汽修厂。
患者喝错了药,发生了过敏反应,当时已人事不省。
我跟随小兰和张代刚医生上了车。路上张医生简单了解了病情,原来患者是头孢过敏,却误服了头孢类的口服药。
救护车快到达万达汽修厂时,有人挥手示意。开车的邱师傅一将车停稳,我们便打开车门,奔向车尾,取下担架,尾随那人冲上楼。卧室里,患者躺在床上,约五十多岁,男性,体型偏胖,正处于昏迷中,身上全是汗,血压 120/90 Hg。
一行人将患者抬上车,尖利的警报声被拉响,救护车加大油门赶回医院。
张医生再次给患者测了血压,听了心率,我和小兰给患者吸氧,打留置针,然后遵医嘱为其皮下注射肾上腺素,肌肉注射异丙嗪等。患者清醒了,却不停地呕吐。车速极快,我的头开始发晕,胃里阵阵翻涌,但是没机会吐,只好忍着,再找垃圾袋接呕吐物。一旁的小兰则为患者擦拭呕吐物,脸上流露的是对患者的同情。食物呕吐物又脏又臭,常人恨不得捂着鼻子退避三舍,小兰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姑娘,却一点也不嫌弃。
张医生早已通知综合服务科人员等候在住院部门口,并联系了内一科的床位。
内一科的医护人员在电梯前等候,患者被送往急救室,此时他已清醒,生命体征平稳,血压 110/70 Hg,血氧饱和度 97%,心率80 次 / 分。
当天晚上 9 点多,我回到了急诊科,汇总上个月医护人员的出诊费和 120 的出诊次数,然后打印成表。忙来忙去就到了 12 点——交接夜班的时候。这是我在急诊科的第一个夜班。
刚刚接班,就有两个骚扰电话不停打来,一直打到快1点才消停。
此时,某乡镇卫生院有电话打来,说有个上消化道出血的患者,病情很危重,要派车去接。
小兰立马通知当班司机和 120 值班医生。凌晨 1 点过 2 分,救护车再次出发。
去乡镇走的是高速公路,车速平稳,饶是如此,因为熬夜的关系,我还是很不适应。丁医生闭上眼睛在座椅上小憩,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乡镇卫生院,患者躺在床上,表情痛苦,已经昏迷,血压130/90 Hg,呼吸困难,颈项强直,血氧饱和度还没有测量。
丁医生和乡镇卫生院的医生进行了交接,和患者家属谈了病情的严重性,如途中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等。
2 点左右,救护车出发。
上了车,小兰给患者测量了血压和血氧饱和度。果然,患者的血氧饱和度低,还不到 70%,便给其吸了会氧,患者的血氧这才慢慢升到 80%。
深夜的高速公路,车辆很少,救护车刺破耳膜的警报声响在冬日夜空里,只换来更深的寂静。
随着对急诊工作的熟悉,我了解到,我们的院前急救工作除城区出诊外,还包括医院自生成的业务,即上下级医院转诊,也就是将乡镇卫生院患者转运到本院,本院患者转运到上级医院,甚至还转运一部分放弃治疗回家的患者。
我县地处山区,出诊地域半径格外长,有时候需要跋山涉水一整天,晕车是家常便饭。出诊对急诊医护人员的体力要求特别高,不然无法胜任工作。如果自己吐得死去活来,还怎么去照顾患者呢?
更重要的是出诊安全。深夜救护车转运时,山顶往往多雾,看不清道路,稍不注意就可能连人带车滑落万丈悬崖。急诊科是有故事的地方,而以 120 电话调度作为指挥棒的院前急救,更是常常发生一些在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故事。
某天下午,内科打来电话,说一下肢静脉血栓患者要转诊到上级医院。
医生、护士匆匆来到住院部,在内科,意外地碰上了分管内科的院长。原来患者家属在内科大吵大闹,质疑医生处理不当,主任迫于无奈,上报了副院长。副院长到内科后,翻看住院病历,与患者及医生谈话,发现治疗过程并无明显过失。
然而,在与家属谈话的过程中,家属拒绝接受这个结论,扬言要到上级主管部门投诉。后来,副院长反复跟患者沟通,劝其先治疗疾病,被腿痛折磨的患者接受了意见,于是就有了内科要我们转诊这一幕。
走前,副院长再三告诫我和医生,让我们认真对待,平安将患者转诊,力争不激化矛盾。
果然,一上车,我们将患者刚刚安顿好,家属就开始挑刺,说救护车条件差,理由是她坐的椅子不舒服。
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口口声声说要为她的养女讨个公道,甚至谈到了到上级医院住下、患者病情好转后,一定要找我们医院给补偿,不然不会罢休。
我注意到她在滔滔不绝的同时,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几次声音微弱地叫她:“妈,别吵了。”然而她望都没望养女一眼,身子也没动。
我俯下身子,握住年轻女子的手,安慰她:“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到了。”又对中年女子“嘘”了一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中年女子不甘心地望了望担架上的养女,虽然没有停止说话,但声音小多了。
尝过了急诊的酸甜苦辣,见识了人间的世情百态,我感到,想做好工作,还是要回到一个初的问题:如何改变基层急诊发展滞后的局面呢?只有四个字:抓牢现实。就像燕子衔泥做窝一样,我们需要一点点把急诊做起来。
在一个临近下班交接点的下午,我们接到资丘镇卫生院的电话,一个心肌梗塞的患者生命垂危,急需转县人民医院治疗,我院 ICU(重症医学科 ) 的医护人员已经先行出发,需要急诊科派一名护理人员配合协作。接完电话,我二话不说,通知当班司机,提上监护仪,拿上出诊单,跑步上车,立即出发。
资丘,一个县域西部乡镇,距县城 103 公里。一路上山路崎岖,路况极差,对向来晕车的我来说并不轻松,我几乎是一路吐着到资丘卫生院的。
到达资丘卫生院时,患者已经被重症医学科医生确诊为急性心梗,用药后生命体征已基本平稳,刚被颠簸的山路折磨得十分疲惫的我,又忙着给患者取平卧位,上心电监护,给氧,仔细查看静脉通道,核对药品,然后踏上返院的道路。
回程路上,我查看监护仪各项数值,询问患者反应,看到患者各项生命体征比较平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刚刚舒了口气,晕车反应导致的胃部不适又开始袭击我。难受像讨人厌的苍蝇,始终在身边嗡嗡作响。
当山路进入颠簸的路段,患者心电图的波形开始紊乱,心率飙升至200次/分,我迅速呼叫医生,打开急救箱,准备给患者用药。
几分钟的抢救后,患者的心电波形逐渐平稳,心率恢复至100次/分。
心率刚刚平稳,患者又开始呕吐。处理呕吐物、清理床单是我必须马上完成的工作。终于,救护车走出山道,驰上高速公路,开始稳定行驶,患者的状况也随之稳定了一些。此时此刻,强忍晕车反应的我,其实已经坚持到了极限,甚至有快要晕过去的感觉。可是我的心却安宁平静,因为这一路的艰辛没有白费。
当年的年度行政查房时,院长特地提到了对急诊科未来发展的要求:“要把大急救变成现实,也就是打造区域急救网络建设,以及多科紧密合作的高效急救平台建设,形成畅通务实的医院绿色通道。”
宜昌市中心医院急诊科张蓉主任的一段话更是发人深省:“与重视患者就医体验的服务理念相比,患者的生命权和安全对急诊来说更为重要,二者能够结合当然就特别完美了。如果一名急诊医生、一家医院能够强大到只以患者利益为出发点和终归宿的话,我想无论经历什么样的变革,它都不会被淘汰。”
我想,每一名急救人,都是一名理想的现实主义者,带着真心实意为患者服务的信仰,带着在泥沼中行进的勇气,修炼十八般武艺,追求职业理想的实现。
海鸥要飞跃几重大海,才能在沙滩上安眠;一个人要仰望星空多少次,才能窥见真理。当你能够全心投入时,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回报。
我们就是这样一群人:守在前沿,身着绿衣,披星戴月,120 电话一旦响起,便疾速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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