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水稻
面对水稻,我常常产生面对父亲的感觉,一种泥味的情愫悄悄爬上心头,久久不去。
水稻,当它还是种子的时候,寒冬已经过去。母亲从谷缸里取出一捧又一捧稻子,轻轻抚摸,像抚摸即将出嫁的女儿,嘴里不停地唠叨着。稻子就这么在母亲最初的祈祷中沐浴风、阳光和布谷鸟的呜叫。父亲卸下破棉袄,把厚脚板伸进刺骨的稻田,犁、耙、积肥、封埂,整理出一小丘一小丘,铺上薄薄的牛粪,然后将一手汗湿的稻子从指缝问慢慢撒下,把早已准备好的碎苔藓均均匀匀盖上。倘若气候恶劣,还要扯起塑料薄膜。一个半月左右,嫩绿的幼苗长出来,可以移栽了。
常常是细雨濛濛的早晨,一声粗犷的喊叫声划破寂静的山庄,随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从各自的屋里冒出来,光手光脚,说说笑笑,夹杂些走调的歌声走向田野。每年的插秧季节非常快活,人人头顶一方天,不愿披蓑戴笠,任淅淅沥沥的雨温温柔柔地下。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边弯腰扯秧,一边偷偷传递羞涩。不管多么穷苦的家庭都要在这个时候做些好吃的东西,比如春笋炒蛋、蘑菇汤、鱼干、猪肉和米酒,人人放开肚皮吃,放开手脚干。一蔸又一蔸禾苗被移到适当的位置,快乐地成长。不几天,空荡荡的田野便盖上一层淡绿色地毯。
有一回,我发现爷爷躲在屋旮旯偷偷地流泪,饭也不吃,我很吃惊,问他怎么了。爷爷抓住我的手,抖抖地说,他老了不中用了,看到大家都在干活他太难受。他原以为还能插一回秧,可关节疼得他走都走不动。爷爷汲满苦难的眼睛溢出浊泪,我第一次懂得劳动是一件幸福的事。
往后,许许多多的事等待农民去做,等待父亲和我去做。父亲扛着锄头,整日在田塍上踱来踱去。正是水稻生长的时候,田里的水不能太满,也不能太少。我那时只有七岁,光着脚丫在田里扯稗草。父亲说,他在我这个年龄已经能做许多事了。我听后十分难受,努力多做一些事。父亲走下稻田,用锋利的脚将禾苗的泥土掀松,并且检查我的劳动,还不时弯下身来扶起被我踩倒的禾苗,或者扯掉一些野草,然后施肥、杀虫、追肥、看水,忙个不休。
一天夜里,很好的月光,父亲许久没有回来,母亲要我去找,结果发现父亲躺在田塍上,吸着旱炯,极惬意的样子。我正要说话,父亲立即摆摆手,示意我躺在他身边,听水稻拔节的声音,十分悦耳。四周有蛙声、虫鸣和微微的风。我觉得很美丽,就伏在父亲的大脚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忽见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没有谁说话,只有水稻与水稻的交谈声,父亲粗重的喘息声,不知疲倦的蛙声,绵绵的虫声以及大地本身的搏动声。我凝望天空中那轮姣美的月亮,想了一些心事,一些在我那个年龄本不应该有的心事,包括早婚的姐姐和她那双被泪水打湿抓住门槛不放的大手,复又睡去,直到冰凉的一滴露珠般流到我的腮边,我睁开眼睛,母亲已经轻轻地揩去了它。
天空下,无心睡眠,我跪在田塍上,跪在父亲母亲身旁,像他们一样,虔诚地守望水稻。
一蔸水稻就是一个家庭,它们和和睦睦,共同分享阳光雨露,共同对抗孤独寂寞,没有一棵甘心落后,也没有一棵独领风骚。它们团结紧紧,手拉着手,肩搭着肩,你携我一下,我扶你一把,真诚相待,兄弟一场。父亲说,别看它们不能说,其实什么都懂,爱谁,恨谁,清清楚楚。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作文。记得我在一篇《水稻颂》的作文中这样写道:水稻,你是我们的好兄弟。你的核就是人人要吃的大米,你的皮辗碎可以喂猪,可以助火,你的躯干可以盖房,可以烧水,而灰烬又是上等肥料。农民伯伯砌房用的砖常常在中间掇一把稻草,这样就有骨头,有力量,不会塌方。把你的躯干斩碎熬出的水可以治许多病……当我把这篇自以为是的作文念给父亲听时,父亲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水稻稀罕你的夸奖?!父亲扔下我,背着手走了。我在无限伤心中把作文投入火中,握着一棵稻草,一阵颤栗。
水稻在我的牵挂中、在父母的辛勤劳作中一天天长大。水稻抽穗的时刻激动人心。一棵棵腆着肚子的水稻像怀胎十月的年轻母亲焦急地等待着。终于,黄澄澄的太阳暖融融地停在空中。风止了。水稻在我们热切注目下慢慢分娩。没有挣扎,没有血迹,没有痛苦的呻吟,一切都在神秘的静谧中。一个又一个满怀母爱的稻子诞生了,它们舒展着蜷曲的发丝,欣欣然,接受太阳的洗礼。这时,父亲紧抿着唇,拳头握得啪啪响。母亲扪着胸脯,垂着头,呢喃什么。我发现田边一棵刚刚分娩的水稻弱不禁风地摇晃两下,便伸出手去,试图扶起来。父亲居然严厉地说:你想干什么?它不会站起来?!母亲也拉我一下,说:走开,别让你的脏手碰坏了它!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倔立的水稻,突然想哭。
几天后,水稻抽穗差不多齐了,一束束淡黄的谷舌像一双双高举的手。父亲心满意足,哼起乡村小调,我跟在他后面,像忠实的狗。可他看都不看,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水稻。我用父亲卖稻子的钱知道什么是绿色素什么是光合作用。父亲虽然一字不识,却比我懂得更深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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