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我很喜欢这词儿。想象着一片红光和那浴火而出的人,身体燃烧着,像神奇四侠中的超级英雄一般。夜里,失眠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客厅,在YouTube上看咆哮的摩托飞车,车子后胎在沥青路上燃起来。他们的激情让我着迷。白天,办公室里,我应付自如,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这只是因为我不在意罢了。对事物的冷漠是我借以度日的鸦片。和她,我未见有任何火花。
我与西尔万·泰松共进晚餐,正是我在这段非常时期中最焦躁的时刻。我喜欢和作家在一起。一位大学老师曾告诉我,玩爵士乐的音乐家们,是和普罗大众不一样的人。这句话在我心中萦绕多时。我也确实觉得艺术家、作家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更少受规则约束,在他们身边我们能放心瞎扯,不会有被红牌罚下的危险。
正近十月尾声,短而阴暗的白日,惹人心烦的夜。西尔万选了一家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小酒馆。我们见面是为了讨论他出书的计划。很诡异,唯有与编辑工作相关时,我还有点空、有点用,在别处完全停摆。餐厅的装饰很有民间风味,让人感觉像是在《虎口脱险》里面那种小饭店一样。
“这里感觉不错。”西尔万微笑着对我说。
“我有些害怕这里的食物。”
“除了皮卡第草莓馅饼,其他的还好啦。”
“你为什么把我约到这里来?”
“像你我这种都市强迫症患者,到这儿来换换口味。”
一位身材丰满、穿得像蒂罗尔人的女士站在桌前,手里拿个小本子:
“先生们吃点什么?”
谨慎起见,我们点了当日推荐菜……
“来点酒佐菜吗?”她问道。
“你要哪个,亲爱的吕多维克,白的还是红的?”
“我更喜欢喝白的。”
“白葡萄酒,真敢想啊。就它吧!请来一杯。”
“还是来一整瓶吧。”
西尔万看了我一眼,半是吃惊半是好奇。
“对,抱歉,女士,我显然是想说一整瓶来着。我和他,我们的口号是:‘晚餐饮酒,狂欢整夜有’。”
饮着夏布利酒与西尔万谈笑风生,我觉得轻快不少。然而,未知与犹疑,无声扰攘,始终回响在我身上。我犹豫要不要同他讲我此刻一团糟的生活,在一段以工作交往为基础的关系中谈论私人问题,是件微妙的事儿。
“几个月了,我家里的情况不太好。其实,我想我们要离婚了。”
“糟透了……”他突然伤心地说道,“我感觉你之前过得挺好的。要坚持住啊。”
“我们之前不知道,其实早就生分了,特别是我,因为问题主要在我,大概是吧。”
我喝了一大口夏布利酒。
“你骑摩托回去吗?”西尔万问我。
“没得选啊,住在郊区嘛,骑摩托比挤地铁容易。”
“现在啊,坐‘欧洲之星’去伦敦,比坐市内交通去还要容易。你回家要多久?”
我想到了身着火焰的超级英雄,无所忧惧地在空中穿行,众生隐入黑暗之时,光芒照耀长夜。
“我不知道,我开得很快,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
“哎!速度,我懂的,麻药一枚,药力强劲。”
“我多想像你一样,不要困在自己的生活中,说走就走。”
“那你想去哪儿呢?”
“高处,很高的地方,去呼吸另一种空气。我想要能爬上顶峰。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困在这里了。”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不是登山运动员,而且高空让我怕得要死。在这些东西上头我没有你那么强大。”
“这不是强不强的问题,”他沉默了几秒钟,又接着说,“亲爱的吕多维克,我要带你登上勃朗峰!”
他端起酒杯想发两句感言。
“你开玩笑吧?”
“完全没有,我很认真的。勃朗峰就是小菜一碟,只要一点训练和对的鞋子就够了。我借你装备。你穿几号的鞋?”
“呃,41号。”
“我穿43号,你至少不会被勒脚。正如歌德所说,重要的是让自己舒服。”
“歌德说过这话吗?”
“绝对的,我很确定,这么流行的一句话,老歌德一生中至少讲过一次。”
“西尔万,我不会登山。我恐高。”
“相信我,我有很好使的对抗头晕的法子,几位攀登珠穆朗玛峰的前辈传了我两三招。首先,你得抓紧前面人的绳子。其次,不要往下看。”
“哦……然后呢?”
“害怕的时候闭上眼睛。”
一瓶酒快喝完了。正是酒壮怂人胆的时候,困难和时间都被抛诸脑后。这一夜仿佛可以无尽延伸,乘着醉意,就此节奏,继续下去。他的手从桌上伸过来,我们敲定了这场冒险,登山运动员的巨大力道差点没把我的手指捏断。他看了看那块他从莫斯科带回来的前苏联式样的大手表:
“现在是10月11日星期四23点,明年夏天之前,你就要准备好和我一起去登勃朗峰。计划如下。喝酒抽烟,一切照旧。葡萄酒和烟草,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保持动脉通畅的发明了。你只要每周加上两到三次慢跑,每次一小时。再每天早上做俯卧撑和拉伸运动,这样就大
功告成啦。”
“好吧。但是你确定这样就够了吗,我毕竟落后了这么多?”
“是的。我这边呢,会把杜拉克找来,我一个做高山导游的朋友,他来当你的夏尔巴人”。最理想的是我们登山一周前到达,你好适应当地的海拔和悬崖峭壁。我还得问问我的伙计吕芬能不能让我们住他在圣热尔维的山区小木屋。”
一位作家曾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讲过,他离婚时只剩下半条命。但我发现我却沦落到只有三分之一条命了。这三分之一坚守岗位,支撑着我搬到毗邻昂吉安莱班的一座小城,我们在这里有一幢独栋小楼,我自己又租了一间三室的套房。尽管这座瓦勒德瓦兹省的小城看上去阴郁,
但每当我告诉人们我的新地址时,他们常常捧腹。从此我就住在:“德伊—拉—巴尔,未来街”,如果当年上大学时学过精神分析,我很可能会另择一处降落点,要知道,我在这里安顿下来那会儿,正在做自由落体运动啊。
我什么家具也没带,这间套房所在的公寓楼就建在离法兰西岛区域铁路火车站几步之遥的一块地皮上,房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所有家具都是在宜家买的,只花了一个下午。我的选择受到了店里摆设的样板套房的启发。我敢肯定,宜家已经成了我全部的供货来源。从叉子到长沙发,所有的物件儿都有一个让人觉得是从《指环王》里面走出来的人物的名字。不过,这对我来说也无妨,我尽量不在家里待太长时间,新家的沉默让我深感忧伤。我花很多时间在办公室里,或是在摩托车上,我每天去巴黎来回得要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剩下的自由时间,我就用来跑步和健身。我周末跑步,周三晚上也留出来跑步,以免周中一连五天不锻炼。深冬季节,下午五点天就已经完全黑了。结果每次我都得在头上戴一盏照明灯,才能出发去蒙特莫伦斯森林,这是唯一让我在慢跑时不觉得绝望的地方。在一次尴尬撞见正倚树亲热的一对情侣之后,我决定改变时间表。
西尔万为我计划的训练,要求我减少酒精和烟草摄入量,以保持运动节奏,至少在前几个星期。改变节奏反而会让身体疲惫。脱离了酒精和烟草,我失眠了。尽管运动之后精疲力竭,我也会在每天凌晨3至4点之间醒来,天亮之前都无法再合眼。我想了好些放松的办法,我先试着看电影,但没有一个故事能真正吸引我,我的脑子里闪现出另外一部电影的预告片,我演坏人,家庭灾难的始作俑者。我想到了我的孩子们,想到他们显而易见的忧伤以及这场无止境的决裂引起的混乱。我也尝试着上网来转移注意力,我在网上游览不同的国家,然而,从太空中看到的地球却让我更忧郁。陆地上的一片片绿色被毁掉,如此惨无人道。互联网让我的忧伤愈演愈烈,如一个恶性的涡旋般,我浏览的网站越多,就愈发被那些飞机失事和空中轰炸的病态视频吸引。有一夜我特别焦虑,无意中看到屠宰动物的残忍画面,陷入极度恐慌,竟不得不打电话叫醒了一个朋友,以求重新与生者的世界取得联系。
周复一周。我坚持着我的运动计划,穿越寒冬。我明白了在天冷时跑步,未免感冒,应该戴帽子和手套以及毛绒的围脖。每天早上七点,我从德伊—拉—巴尔去蒙特莫伦斯森林时都会遇到去巴黎上班族的汽车长龙,我慢下节奏,小步疾行,逆车流而上,感到一种如高中生逃课一样的犯罪感。好长时间了,我因为心率不稳,胸口烧得慌,只能慢跑二十几分钟。膝关节疼痛更让我担忧。一天早上,我决定要去看医生,我用苹果手机上的“黄页”软件寻医问药,找到了公寓附近的一位女大夫。这临时的安排让我心情大好,更何况,春日将至啊。坐
在我对面的女士五十来岁,声音沙哑,漂亮的棕色眼睛带着怀疑审视我。她身后是一张用大头针钉在墙上的平克·弗洛伊德的海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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