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的书/胡竹峰作品》:
虚与实的结合让中国文章有了风致。我以前重文采,现在觉得好文章不过一段风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日思无邪。”思无邪正是风致。不轻佻浮浪,不正襟危坐,即风致之美。风是风容,致是举止。好文章,风容卓绝,举止从容。《老子》第一次让中国文章走到一个极致——隔。《老子》的隔源自文章家的宽容、谦虚、至情和尽礼的品行。
先秦人作文,霸气十足,凌驾一切之上或超脱一切之外,可惜时代遥远,今时读来,行文难免艰涩,不易见微知著。大量接触先秦文章有很多年了,那些文字像刻在青铜鼎侧的铭文,亦神秘如甲骨卜辞,已不能用典雅古旧之类的话来评价了。
在我眼里,《庄子》是最好的散文,《尚书》是最好的随笔。从十几岁就似懂非懂地阅读《庄子》,二十几年过去,还常常翻起。接触《尚书》是在二十五岁之后,在朋友家,夜宿其宅,枕畔无事读此书,如孤身一人闯人大泽,满眼雾霭,茫然四顾,不知来路,不识归途,但心中有一股浩然之气冲荡。
《尚书》,文有金石气,如庙堂之巍峨,令人不敢不敬、不得不敬。《尚书》拙朴阳刚像太阳,《庄子》清新阴柔似月亮。这一日一月挂在先秦天空,照耀了后来的文字世界。《庄子》是天人之作,《尚书》乃巨人之书,肉体凡胎如我者,虽好读,只能不求甚解,尽管喜欢,远远不能沉迷,更不会茶饭不思。
庄子以神为马,当然高妙,堪称散文的祖师。《韩非子》鞭辟入里,亦是高人,可谓论文之鼻祖。《论语》娓娓道来,无人能及。《墨子》重剑无锋,使人感受到泰山之雄伟。墨子不可学,不能学。我曾取过一个笔名叫怀墨,面对《墨子》,只能作思古之怀想。
中国文章是有颜色的,墨分五色,或焦、浓、重、淡、清,或浓、淡、干、湿、黑。以先秦文章为例,《老子》是焦墨,间或用浓淡之墨;《庄子》是清墨,间或用焦重之墨;孔孟是浓墨,偶尔有清淡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处便是。韩非子与墨子是重墨,焦墨与重墨也夹杂其中。《诗经》是淡墨,也并非一淡到底,沉痛之陈,笔力下得深,下得重。
司马迁写《史记》,焦、浓、重、淡、清,五墨共舞。写得辛苦,太史公并没有忘记游戏笔法。一篇篇本纪左右逢源,一路读来,能看见司马迁内心喜悦的潜流。这喜悦是立言之悦,跌宕自喜,津津乐道,自有一股风流。
游戏笔法是不是小说家言?司马迁是中国第一个小说家,左丘明是靠在先秦槐树下解衣盘礴的说书人。与柳敬亭不同的是,左丘明自己写好了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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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奖”双年奖颁奖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