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文学
平民文学这四个字,字面上极易误会,所以我们先得解说一回,然后再行介绍。
平民的文学正与贵族的文学相反。但这两样名词,也不可十分拘泥,我们说贵族的平民的,并非说这种文学是专做给贵族或平民看,专讲贵族或平民的生活,或是贵族或平民自己做的。不过说文学的精神的区别,指他普遍与否,真挚与否的区别。
中国现在成了民国,大家都是公民。从前头上顶了一个什么皇帝,那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家便同是奴隶,向来没有贵族平民这名称阶级。虽然大奴隶对于小奴隶,上等社会对于下等社会,大有高下,但根本上原是一样的东西。除却当时的境遇不同以外,思想趣味,毫无不同,所以在人物一方面上,分不出什么区别。
就形式上说,古文多是贵族的文学,白话多是平民的文学。但这也不尽如此。古文的著作,大抵偏于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或游戏的,所以确有贵族文学的性质。至于白话这几种现象,似乎可以没有了。但文学上原有两种分类,白话同然适宜于“人生艺术派”的文学,也未尝不可做“纯艺术派”的文学。纯艺术派以造成纯粹艺术品为艺术唯一之目的,古文的雕章琢句自然是最相近,但白话也未尝不可雕琢,造成一种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游戏的文学,那便是虽用白话也仍然是贵族的文学。譬如古铜铸的钟鼎,现在久已不适实用,只能尊重他是古物,收藏起来,我们日用的器具要用瓷的盘碗了。但铜器现在固不适用,瓷的也只做成盘碗的适用,倘如将可以做碗的瓷,烧成了二三尺高的五彩花瓶,或做了一座纯白的观世音,那时,我们也只能将他同钟鼎一样珍重收藏,却不能同盘碗一样适用。因为他虽是一个艺术品,但是纯艺术品,不是我们所要求的人生的艺术品。
照此看来,文学的形式上,是不能定出区别,现在再从内容上说。内容的区别又是如何?上文说过贵族文学形式上的缺点,是偏于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或游戏的,这内容上的缺点,也正是如此。所以平民文学应该着重与贵族文学相反的地方,是内容充实,就是普遍与真挚两件事。第一,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情。我们不必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才子佳人的幸福,只应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因为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是世上不常见的人。普通男女是大多数,我们也便是其中的一人,所以其事更为普遍,也更为切己。我们不必讲偏重一面的畸形道德,只应讲说人间交互的实行道德。因为真的道德一定普遍,决不偏枯。天下决无只有在甲应守,在乙不必守的奇怪道德。所以愚忠愚孝,自不消说,即使世间男人多所最喜欢说的殉节守贞,也是全不合理,不应提倡。世上既然只有一律平等的人类,自然也有一种一律平等的人的道德。第二,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既不坐在上面,自命为才子佳人,又不立在下风,颂扬英雄豪杰。只自认是人类中的一个单体,混在人类中间,人类的事,便也是我的事。我们说及切己的事,那时心急口忙,只想表出我的真意实感,自然不暇顾及那些雕章琢句了。譬如对众表白意见,虽可略加努力,说得美妙动人,却总不至于诌成一支小曲,唱得十分好听,或编成一个笑话,说得哄堂大笑,却把演说的本意没却了。但既是文学作品,自然应有艺术的美,只需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这便是人生的艺术派的主张,与以美为主的纯艺术派所以有别。
平民文学的意义,照上文所说,大略已可明白,还有我所最怕被人误会的两件事,非加说明不可。
第一,平民文学决不单是通俗文学。白话的平民文学比古文原是更为通俗,但并非单以通俗为唯一之目的。因为平民文学不是专做给平民看的,乃是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学。他的目的,并非要想将人类的思想趣味,竭力按下,同平民一样,乃是想将平民的生活提高,得到适当的一个地位。凡是先知或引路的人的话,本非全数的人尽能懂得,所以平民的文学,现在也不必个个“田夫野老”都可领会。近来有许多人反对白话,说这总非田夫野老所了解,不如仍用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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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铎
★周作人的文体,又来得舒徐自在,信笔所致。初看似散漫支离,过于烦琐,但仔细一读,却觉得他的漫谈,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对,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读完之后,还想翻转来再读的。
——郁达夫
★周作人的散文闲逸清顺,是散文应有的正宗,白话文应有的语调。
——林语堂
★在现代中国作家中,周先生而外,很难找到第二个人能够做得清淡的小品文字。……让我们同周先生坐在一块儿,一口一口地啜着清茗,看看院子里花条蛤蟆戏水,听他谈故乡的野菜,北京的吃食,二十年前的江南水师学堂和清波门外的杨三姑一类的故事,却是一大解脱。
——朱光潜
★周作人是对我文学生涯*有影响的人之一,他的文章“意境冲淡而念意深远”。
——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