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之书》:
从贾顾庄到西沙河的这条路,我不知道曾走过多少遍了。同一条路,走得越多,越证明我生活的单调。但是,反过来说,为什么我就不能通过对简单有限的事物的反复描述,使自己抵达某种繁复呢?从贾顾庄到西沙河的这条路,中间还隔着李营。李营西头的那片天空,去年夏末,下午,阳光白亮亮的,我经过时,曾看到一大堆雪白的云。映着深邃渊静的蓝天,映着野地里那几棵绿叶郁郁的大桐树梢子,那白云显出极其强烈的亮度和雕塑感。当然,那片白云早就消失了——过不多久就消失了。缘起缘灭,云聚云散。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只有我知道,那片天空,曾有过多么壮丽的景象。只有我,一直对那片白云念念不忘。因此,每次走过那条路时,也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那片天空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荒凉。李营西有一大片樱桃林,小小的猩红色花骨朵刚刚从枝条上“脱颖而出”。脆弱的美从虚无深处再次来到人间。我一直在某种极端的有限性中生活。是的,我要在同一条路上,反复走,经常走,直到把它走成一种无限,直到用尽自己的一生。
那个乡村诊所在秦小庄东边,靠着一条砂姜路。一个小小的院落。三间出檐瓦房,青色的砖,灰色的瓦,白色的院墙。它的瓦很好看,半圆弧的小筒瓦,积满青苔,是小土窑烧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这种小土窑就被淘汰了,因此,这样的瓦如今极少见了。现在的瓦都是红色的片瓦。一个小筒瓦就像一个半括号,这些半括号顺势叠砌,呈鱼鳞状,便有一种沉静典雅的韵律感。诊所有着古朴清凉的色彩,有着皖北平原特有的深厚滞重的宁静,也有着可以看得见,甚至掬在手中的清幽幽的光阴。我喜欢这个诊所的名称:“一根针,一把草”。这个名称有着传统中医的平和、沉稳和自信,甚至略微显出了某种简洁的意味。院子里种着何首乌、桔梗、大青根、麦冬、白芍、忍冬(这种植物的花朵在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中有着那么浓郁暖昧的气味)。还有几种药草,我叫不上名字。根茎最大的那株何首乌被制成了盆景。白芍刚刚冒出红艳艳的芽粒。一只鸟儿在极高的天空中叫了一声,声音像一滴饱满的雨水,在一大片青荷叶般寂静的天空中滴溜溜地滚动好大一会儿,然后才突然笔直地落下来。生命在天地间流转着,并且波澜不惊。
在这片平原上,这些村庄其实大同小异,有些凌乱和陈旧,像被一阵大风突然刮成这个样子的,并且永远陷入寂静之中。甚至在刮大风时,这些村庄也是寂静的。风把声音都刮跑了。冬天,这些小村庄就更寂静了,尤其是夜晚。寂静到极处,世上所有的声音倒仿佛又回到寂静之中了。这样,寂静反倒成了一种更大的声音。冬夜,一个小村庄就是住了再多的人,还是空,还是寂静,还是让人感到时空的无边无际。冬天的房间需要住上人,需要有灯光,熄灯后房檐上需要夜夜挂满古铜色的大月亮。风刮过来,刮过去,然后就刮到了春天。这时,风会把一些带走的东西送回来。风同时刮进所有空荡荡的房间,把色彩和温暖还给人间。风吹皱河水,吹皱女人的衣衫,还把一些人的心吹出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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