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牧神的疏忽
沿着浑浊的长江,疙疤老山不知走了多少天。凭着豹子这种猫科动物特有的坚韧和别的动物望尘莫及的爆发力,它终于走到了乌江。看着清澈的江水,疙疤老山飞身奔下山岗,把一张又短又宽的脸浸在水里,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露在水上的两只眼睛一边警惕地注视着江面。现在,那个毒辣的火球已经沉在了水底。随着波浪的掀动,那些罪恶的光焰徒然地挣扎着。疙疤老山感到了一种快意。这些天来,它从迷失了方向的乱头风里,嗅到了一股原始狞野的气息,一颗血跳的心亢奋起来,踩着弹性的肉垫,一直昼夜兼程地赶路。只是悬在头顶上的那个火球,挥动长长的金鞭,抽得它头昏脑涨,连身上美丽的金钱斑都被烤熔化似的,暗了下去,淡了下去。它抬起头来,喉头那儿的皮毛颤抖着,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啸。接着晃了晃脑袋,抖落胡子上那些亮晶晶的水珠,便伸出腿来,挓挲开尖锐的爪钩,自得其乐地摆弄摆弄。随后,它离开长江干流,从西向转南方,沿着乌江往上走着。
有一天夜里,疙疤老山渡过了乌江。
疙疤老山不知道那里有三道关卡。它在乌江铁桥桥头越过铁路那阵,蜷伏在一蓬刺藜后头,一动不动地等着天黑。但是,疙疤老山无论如何也搞不清楚,火车竟可以从大地深处拱出来。那阵,它站在路轨上,面对突然出现的撕破夜空的光柱,听着震撼大地的隆隆的吼声,一副豹子胆完全失灵了。疙疤老山放大的瞳孔里,看见一条巨龙出世,愤怒地张牙舞爪,牵连着一座山向它压下来。就在钢铁巨龙撞上身来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气浪冲击着,它一下弹出了铁路。也就在这一瞬间,它看见一颗红红的流星从眼前飞逝过去,并听见啪的一声炸响。它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开始奔跑起来。沿着河岸低矮的山冈,它很快融进夜色里。突然,眼前一阵灼热,两束炽白的灯光在十来个纵步之外迎面射过来。疙疤老山一个本能的收缩,嗒嗒嗒一梭子弹,就把它爪钩跟前的草皮扒起一层。
“老虎!……”
“豹子!……”
疙疤老山听见桥头堡那边一片惊惶的呼吼,两条后腿一靠,四蹄并作一束花瓣,整个躯干弯曲成一张弓,嗖地跃上桥头,美丽的斑纹在白光中绾一个疙瘩,就越过了川黔公路210国道。踩着弹性的肉垫,它跑过几幢沉睡的楼房。那种辛辣刺鼻的石灰气和水泥味,使疙疤老山立刻意识到自己处在一种困境中。透过一大串咝咝地响叫的灯影,它看见一堵雄伟的堤坝拔地而起,冷酷地切断了去路。从坝基和桥头冲过来的哨卫已经逼到跟前,冲锋枪如临大敌地扫射着,在江岸上黑乎乎的乱石堆中溅起大片火星。疙疤老山被逼到了水边。波涛翻滚的江心,一双豹子眼睛圆瞪着,浑浊中透着一种期冀,像星辰一样在那里蛊惑着,召唤着。疙疤老山没有片刻犹疑,坚定地走进江水去。
疙疤老山被激流冲出去很远。但它最后还是挣扎着游到了对岸。那个白天,疙疤老山卧在一座长满灌木的沙岗上。它一动不动,仿佛一团长满苔藓的黄土疙瘩,怯生生地看着对面的铁路,还有铁路那边的公路。长长的火车扭动着,从弯道里出来,轰隆轰隆喘着粗气,钻进黑乎乎的山洞,不一阵,又风风火火地钻出来。这在那片低矮平缓的丘陵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它感觉到一种艰难,但更多地感觉到的则是一种亢奋。它知道自己已经走进高原,来到了大山深处。
从这天起,疙疤老山背朝铁路走着。但它无法避开公路,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工程,仍旧蛛网一样布满高原每个角落。只是这些公路一条比一条狭窄,一条比一条破烂。疙疤老山因此认定自己所要到达的目标已经不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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