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码头/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肖克凡卷》:
虞荫堂的四合院,坐落在天津城里的大费家胡同。这条胡同据说是由于明朝末年出了一位费宫人而得名。家住在大费家胡同的虞荫堂年过六旬已成鳏夫,近几年更是体弱气衰,即使风和日丽也很少出门,正昌商行的生意主要交给一位人称钦三的账房先生打理。这位钦三先生跟随虞荫堂三十年,属于绝对可靠的心腹之人。
虞荫堂还有一个多年不改的习惯,那就是每年四月二十七的当天夜里他总要住在正昌商行账房里。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儿他长袍马褂率领浩浩荡荡的祭河队伍从坐落在针市街的正昌商行出发,一路上神色庄严地前往御河岸边。
家喻户晓的虞荫堂祭河仪式,年年都是很有看头的。四月二十八往往是早晨八点半钟,浩浩荡荡的祭河队伍便走出正昌商行大门,一路吹吹打打沿着针市街朝西走去,拐弯向北,热热闹闹直奔御河岸边而去。这时候,围观的人们紧紧跟随上来,有家住附近的寻常百姓,也有专程从远处赶来的穷人。
虞氏祭河的队伍以执事开路,举着旗锣伞扇什么的,挺气派。紧随其后是一班道士,咿咿呀呀念唱着,经曲悠扬。道士们后面是一桌子鲜花和一桌子翠柏,鲜花翠柏之后四个伙计抬着一只香味四溢的烤全羊,这只烤全羊后面是一桌子祥德斋点心,点心后面是一桌子五花肉,总共十六刀摆成一个“谢”字。后面便是四只巨大的笸箩了,小船儿一般。每只大笸箩里都盛着二百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每个大馒头里都包裹着一块银圆。这四只大笸箩里是八百个大馒头,这八百个大馒头里包裹着八百块银圆。这四只大笸箩后面,行走的便是虞荫堂以及家人了。虞荫堂老先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虞金诚,文质彬彬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白面书生;二儿子名叫虞云隆,身高体壮,一派武把子形象。走在队伍最后的是一班和尚,身披袈裟,一路诵经不止。
每年临河谢恩仪式之后,这位著名绅士回家途中必然在隆昌海货店歇脚小憩,呷几口热气拂面的香茶,随即起身打道回府,这就是隆昌海货店一年一度的虞府待茶。有人说这是摆谱儿。
今年的四月二十八,一大早儿御河岸边聚了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心一意等待着虞荫堂举行祭河谢恩仪式。他们翘首以待,其实等待的是那八百个包裹着银圆的大馒头。时间渐渐到了九点钟,人们的表情紧迫起来。每年的这个时辰,虞氏的祭河队伍应当走出针市街了。
今年,却大不一样了。临近十点钟,御河岸边还是不见祭河队伍的踪影。人群一时躁动起来,有人居然开始骂街了。
老子天不亮就从三义庄跑到这里,还不是为了能抓到几个馒头掰出几块银圆来,怎么还不见姓虞的人影啊?
他妈的,今天虞荫堂一定是不来啦!四月二十八祭河谢恩?我看他这是假装慈悲。
我听说虞荫堂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四样儿全沾,根本就不是一只好鸟儿!
御河岸边人们议论纷纷,从艰忍的等待渐渐变成无聊的谩骂。天津人骂街力度很壮,往往是一镐头刨到底,不见泥汤子不罢休。
十点钟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突然大声喊道,十点钟啦,往年这时辰虞荫堂已经坐在隆昌海货店里喝茶啦。
人群嗡的一声,动荡起来。失去耐心的人流向金华桥方向拥去,很快就要演变成为一群寻衅滋事的乱民。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悠扬舒展的鼓乐,正是《行街》慢板。混乱不堪的人流顿时停住脚步,一起回头朝着西面望去。
来啦来啦!虞荫堂祭河谢恩的队伍真他妈的来啦。衣衫褴褛的汉子大声嚷嚷着,仿佛看到了一只只大馒头里包裹着一块块银光闪闪的洋钱。
人们立即欢呼起来,撒腿朝着西面跑去。
虞氏的祭河队伍迟到了,阵势却不减,依然是八个执事开道,其后是一桌桌供品,乐队紧随,演奏的《行街》。一班道士吟诵着经文,气氛很是庄重。看热闹的人流很快弥散在御河堤岸上,焦急地等待着祭河仪式开始。说起御河的这段河堤,正是当年红灯照大师姐林黑儿乘坐“黄莲圣母号”停船的码头。
那位衣衫褴褛的汉子猴子似的爬到一棵大树上,居高临下注视着热闹的场面。咦,敢情只来了虞大少爷虞金诚和虞二少爷虞云隆,今天怎么没见虞荫堂老先生的身影呢?
是啊,一成不变的四月二十八,每年主角虞荫堂那是从未缺席的。唯独今年的祭河仪式虞荫堂本人居然没有露面。人们小声议论着,感到很惊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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