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总是在这个时候从黑暗中向我走来。
“你们家也奇。”奶奶在说到我们家的人和事的时候,很少说“我们家”或者“咱们家”,而说“你们家”,好像她不是我们家的人似的。有时她也会说“我们家”,那全看她说话时的身份和角度了。她老人家常常于似乎漫不经心中调换一个字,就使人物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和转换。奶奶是语言天才,这一点我在后面还要讲到。
“你们家也奇,辈辈人总要出一个头疼。辈辈都是这样。人再少,是一个;人再多,也是一个。你爷爷,你满姑,疼起来无药可救,次次人就像死过去一样。到了你们这边,就是你。”奶奶说这话时,口气愤慨而惋惜,颇有些为我抱不平的意思。
我们家怎么会这样呢?是我们家人的血液里有什么毛病?如果真有什么毛病的话,又为什么只传给一个人?或者它昭示着什么?上苍——如果有的话——通过每一辈人中的这一个,向我们这个家族昭示着它的神秘意志?
奶奶的话在另一个人那里得到了印证。
“她这头疼,是祖上带下来的,无药可治。她祖上杀人过多,家中杀气太盛。看她从脊柱到头顶百会有一道青光,在黑暗中看去就像一把利剑,总想跃出躯壳冲向太极,太极自然不能不管,这把剑就被镇住。镇住时,她就没事,镇不住时,这光在百会左奔右突跳跃不去,那时候她就头疼。跳得越凶,她疼得就越厉害。”
说这话的人是在我一次头疼大发作时丈夫带来的,据说此人有特异功能。
此人在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上上下下看了我足有五分钟之后,背着我对丈夫说了上面那些话。随后他又到屋里,打开灯对我说:
“你祖上一定有什么事未了。此事一日未了,一日便要有人受罪。还是抽空回老家看看,有什么该做未做之事吧。”
桑塔纳2000以四十公里的时速在山路上盘来绕去。我紧紧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疼与药物两种力量之间的格杀与角斗。
头疼是从飞机上开始的。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周围的人在看报纸。我心里很平静。空中小姐们在第二次送水。我注意到有一位小姐的两根眉毛画得不一样,右眉挑得略高了一些,这使她看上去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也许她自己也发现了这点,所以她每天都有意这样处理她的眉毛?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头部深处突然有一根末梢神经“叮”地疼了一下。只一下,如微风掠过草尖那么让人不易察觉,只有我知道,它又要来了。
跟以往一样,时针刚刚迈过下午5点,它就来了。
每次都是这样,它来势凶猛。像是有人往我的血管里注入了好几个大气压,血管忽隆隆地膨胀起来。周身血液在肆虐地流动,一下下撞击着血管,像钟摆那样清晰。每当这时我都能感觉到,颞动脉蓝幽幽地暴突起来,两条蚯蚓似的趴在太阳穴两侧,匍匐着像要爬动。
最难受的是眼球,肿胀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我让眼睛紧紧闭着,本能地用双手捧住头,可又不敢使劲,仿佛那是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只要再加上一点压力就会砰然碎裂。
哦,我想吐。
司机紧张地斜我一眼。从我一上车他就一直在观察我。他大概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头疼,——这个人可别死在我车上!没准儿他现在正在这么想,因此他有点紧张。我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是我知道,它这会儿肯定丑陋不堪得像团抹布,灰里透白,爬满泪水。
“您还挺得住吧?快到了……”
“停……”
没等“车”字出口,我终于挺不住,哇一声喷射出来,右窗玻璃中央准确地绽开一朵肮脏的菊花。
索密痛。我在心里反复地念叨这个词,像吸毒者念叨着海洛因。
一阵猛烈的颠簸把我从昏沉中摇醒。
口渴得厉害,却没有抬手的力气。要喝水,就得起身伸手去够司机身旁的水瓶,对于一个刚刚跟自己的脑袋搏斗了好几个小时的人来说,这简直不可能。而司机,正在全神贯注地操纵着在盘山公路上旋来绕去的车子,你怎么好意思打搅?所以,眼下只有这么躺着,舔舔暴了皮的嘴唇,体味着疼痛散去后的轻松和周身的酥软,还有,乏力和胃痛。我知道,这是两片索密痛与两片安定合力产生的药物作用和副作用。
没办法,你想要它的正作用是不是?那你必须同时准备承受它的副作用。这就像人生。我思考着,觉得自己这会儿深刻得如同半个苏格拉底。
四肢停止活动时,头脑便无比清醒,这是我的体验,何况又是在这样的昏暗中!车窗外,天已经快黑了。
我想起了孙悟空。孙悟空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阎罗地煞统统不怕,连生死簿都敢扯过来就改,何等了得的一个叛逆领袖造反英雄!却独独怕一个观世音,其实说穿了,是怕观世音那个紧箍咒。紧箍咒一念,孙悟空便头疼欲裂,再念,双眼暴突,再念,头被勒成葫芦状,满地打滚,求生不成,求死不得,和我头疼的症状一模一样。其实哪有什么紧箍咒,孙悟空和我得的是一个病——血管神经性头疼,这是医生给我下的诊断。准确点说,是吴承恩和我得的一个病,吴承恩将自己的生理体验加到了孙悟空身上,小说中的美猴王可就惨了。要说艺术源于生活,这大概是一个最好的佐证。我猜吴承恩把这个毛猴子写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孙大圣之后,肯定写不下去了。你想嘛,要是这猴头真的在去西天的路上所向披靡,如人无人之境,这《西游记》还有什么看头?总得有人能降住他,而他又总能一次次化险为夷,那才叫人读着有劲,可你已把这猴头给写得神通广大了,谁能奈何得了他?总得有个法子治他才好,用什么法子呢?还用降妖伏魔那一套?不行,太落俗套,吴承恩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头疼发作时的难受劲儿,于是孙悟空头上就多了这么一道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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