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这个短篇还是一个颇有现实针对性的、反映当下社会热点问题的、具有现实主义底色的文本,反映了一位当代小说家对现实问题不俗的观察力、思考力与表达力。
——张元珂(文学评论家)
任晓雯显然更“狠”一些。她要用这“试验剂”去检验人性的限度,检验亲情所能承受的重量。
——曹霞(文学评论家)
任晓雯并未在小说中做出简单的社会道德判断,也没有浅薄地赞美苦难,而是呈现一个人抵御苦难的姿态。
——欧逸舟(诗人)
本书延续了作者近年来关注的上海底层市民视角,在市井生活的背景中,《朱三小姐的一生》描绘世态炎凉,《别亦难》展现家庭暴力的因果怪圈对男女两性的交互伤害,《杨金泉之死》揭示人性的孤独,《迎风哭泣》试图描摹同理心驱动下对陌生人的善意以及可能利用这善意的骗局,《郝家县奏鸣曲》描写中年女性为情所困、遭遇诈骗时的身心危机,《换肾记》直面生死考验之下伦理关系所面临的尴尬处境,从新审视一般意义上被歌颂的“母爱”,力图从更深的层面挖掘人性、追问伦理……六篇作品围绕同情、爱、欲望等主题,在人性探索方面,又有新的开掘。
朱三小姐的一生
一
每个人都在等待朱三小姐死去。她已老瘦成一把咔啦作响的骨架子,却仿佛永远不会死。
祥元里的孩子们,自打有了记忆,就识得她。那时,她头发还是皂灰色的,夹了些许银白,用篦子向后梳齐,在颈窝上盘个元宝髻,簪一朵塑料牡丹花。她身穿藏蓝的阴丹士林旗袍,光了两截青筋蚓起的腿,底下一双羊猄皮浅口高跟鞋。
有那么一阵,她天天站在学堂门口,将竹篮头拴了麻绳,悬在路牌上。篮里是她捡的废报纸。她折了许多纸鸟,边折边唱:“我的少年郎,聪明又体壮,他给我无上的勇气,又给我无限的新希望……”声音清亮到不像她自己的,仿佛身体里有个二八大姑娘,在替她歌唱。唱罢,笑眯眯招手:“乖小囡,来来,拿只小鸟白相相。看呀,小鸟飞啦。”一阵风过,纸鸟当真飞起来,扬着,颠着,盘旋着,在风尽处逐一扑落。“来呀,拿只小鸟,快点拿了跑。”
大家怕被她抓住似的,哄散开去,远远嘁测。各人从父母那里,得到她的消息。她叫朱三小姐,又叫疯婆子、死老太婆。她孤身一人,住在隔壁弄堂三层阁里。“她是一个妓女。”大孩子们半懂不懂地说。
朱三小姐很快被驱逐。她意犹不甘,仍到学堂门口转悠。看门老头拿一把扫帚,嗷嘘嗷嘘,赶麻雀似的赶她。她一惊,欠欠身,沿了墙脚走开。旗袍裹着她的胯,将她步子勒得小小的。从马路对过看,她仿佛是在滑行。
她滑过点心铺,往里张一张,老板娘即刻出来阻拦,“做啥?”她退后半步,递出钞票,“两只菜馒头。”老板娘接钱进门,不时回个头,生怕她跟进来。她便愈发往后,退到梧桐树下。老板娘出来了,把找头甩给她,两只菜馒头放进竹篮。她捧出一只,吹着气,边走边吃。
她路过茶水摊头,又停下。摊主挥挥手。她站远了,少顷,又近前来。摊主说:“没办法卖给你,你喝过的杯子,别人不肯用。”她忙从竹篮头里取一只杯子。摊主收了五分钱,为她斟满茶叶水。
后来,他逢人便说:“雕花玻璃杯,琥珀色的,看起来很值铜钿,有钞票人家吃咖啡用的。”马上有人指出,朱三小姐拎的竹篮头,也不是普通买菜篮头,是有钞票人家装饭的箪笥。继而纷纷说开,断定朱三小姐在装穷,她的三层阁里,满是值钱物什。“一日到夜荡来荡去,靠啥养活自己,肯定有的是老本吃。”于是传闻道,朱三小姐出自大户人家。很快被街边下象棋的老头们否定,“啥大户小户,就是个妓女。”“长三堂子出来的妓女,也算大户人家,个个比少奶奶姨太太时髦。”“算了吧,她也配当书寓先生。朱葆三路上的钉棚,三五角洋钿,给外国赤佬钉一钉。”“怪不得叫朱三小姐,原来是朱葆三路的小姐。”“她女儿活着的辰光,亲口跟我幺儿媳妇讲的,啧啧。”孩子们凑了听,听不明白,便要问。老头们嘎嘎怪笑,用烟头扔他们,拿茶叶渣子啐他们,“小赤佬,鸡巴都没长毛呢,去去,一边去。”
好奇心让孩子们骚动。他们随在朱三小姐身后,“长三堂子、朱葆三路”乱叫。她跟聋了似的,依旧笃悠悠走。有人拿石头扔她,她哦呦回头,“小鬼头,不要调皮。”孩子们哈哈笑,笑过几次,便也无趣了。
在街角老虎灶旁,有一米来宽的凹角,放了把花梨木太师椅。靠背板正面,雕有牡丹花,背面用白漆写了小字:“怀恩堂耶稣爱你。”朱三小姐走累了,歇歇脚。没人想到偷椅子。一个老妓女在用它,有点脏,有点不吉利。孩子们拖将出来,拿削笔刀抠刮白漆字。朱三小姐来了,他们便逃跑。朱三把椅子搬回原地,揩揩椅面,坐上去。时已入冬,她加披了长棉袄,旗袍底下套一条老棉裤。衣裤厚大,脑袋就显小,孤零零悬在领口上,仿佛一片枯叶子。
目录
001短篇小说何为(代序)
001朱三小姐的一生
032别亦难
050杨金泉之死
064迎风哭泣
091换肾记
118郝家县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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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肾记》获《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短篇奖的授奖词:
这是一篇深入当下城市肌理的小说,以微小切口展现了社会现实内部的复杂现状。任晓雯以年轻作家对社会生活的独特观察,将一个普通的新闻事件转化为文学叙述,在思想观念逐步转型的社会背景下,重新审视‘爱’的主题,生发出具有时代特征的新意味。作品为当下的现实书写提供了新的视角,显示了作家直面生活的勇气,以及对现代性、城市性的独特反思。
《别亦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的颁奖词:
任晓雯是位创作与理论兼长的作家,她的小说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失冷静的激情。其小说面貌各异,姿趣横生。无论是迷宫设置、奇幻变形,还是日常生活剪影,任晓雯都作了极富才情的尝试。对人生、尤其是女性失意感的描绘一直是任晓雯作品捕捉的重心。在小说《别亦难》里,作者通过女主人公陶小小意外获得的一只黑猫为线索,运用插叙、倒叙等表现手法,勾连出她不太如意的一生。文字精简却力道十足,对于人物之间的“疏离感”刻画得十分到位,在不长的篇幅内写出了生活以及人物内心的纵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