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的政治:中国当代艺术批评文集》:
从艺术生涯与生命履历看,蒋焕都应该归属于“60后”一代“新生代”艺术家。中国“60后”的历史记忆、生命激情与价值信念都明显在他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迹。20世纪90年代以来,“60后”艺术家跨人历史的地平线时,这一代人的代际特征基本地呈现为:参与现实,但又不够投入;远离神话,但仍葆有梦想。他们承载着20世纪中国艺术史巨大的语境压力。就古典写实绘画而言,如何从视觉语言的本体层面回应“85新潮”的现代艺术狂想?如何看待人的生命激情与灵魂苦旅?如何从内在感觉表现与世界性再现的逻辑关联?关于当代艺术所引发出了林林总总关于语言与观念、技术与直觉、具像与抽象、写实与表现等问题,都凝结成为一道“60后”面前错综复杂的艺术难题。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影响的焦虑》一书中从心理学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研究诗歌艺术的代际影响时,提出当下诗歌创作是既往历代诗人及其艺术文本综合影响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当代诗人与艺术家存在一种深受历史前文本纵深影响的“焦虑感”。作为中国“60后”艺术家,蒋焕与其他艺术家一样,在全球艺术空间中受到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艺术的多源头的不同指向,在中国艺术领域中又始终受到中国当代写实主义艺术、表现主义、抽象主义、新媒体艺术等的多重影响。虽然现在不断有人从积极的角度肯定焦虑的价值,甚至认为“惟焦虑者方能成功”(德波顿语),但从心理学上讲,焦虑还是人的一种负面情绪,然而从艺术动力机制看,它又可能转化为艺术家强大的艺术暴发力。在蒋焕的艺术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正是他对古典写实绘画深怀焦虑的回应与突破。换句话说,他的绘画事实上代表着古典写实艺术在新的文化语境中对视觉现代性的汲取与再造。或许,蒋焕对古典写实绘画“现代感”的追求可以从两个阶段或双重意蕴来加以解读。
在绘画的精神维度上,蒋焕追求着画面的观念现代感。绘画,尤其是写实绘画,一般而言具有视觉至上的审美特征。许多人将写实绘画看作是现实生活与物像的真实反映。从古典主义甚至早在古希腊时期,镜式图像的逼真性就开始制约着人的审美趣味。20世纪中国革命现实主义绘画占据着艺术史的主流位置,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新中国艺术与形象的国家想象与民族认同,罗工柳、董希文等老一代油画家无一不强调绘画的意识形态性质。艺术的观念性、教育性与功利性在革命现实主义那里获得了一望而知的存在样式。从这个角度看,中国新时期以来的当代油画其实也未曾疏离画面的理念性。高小华、程丛林的伤痕美术,何多苓、王川的知青美术,陈丹青、罗中立等的乡土写实艺术等进一步将中国写实绘画的精神维度从集体主义与国家意识角度向反思精神与个体认同角度推进,从而将中国当代写实绘画带入了视觉图像观念现代感的临界点。紧承而来的“85新潮”美术运动更是直追画面的观念现代性,虽然艺术本体语言突破的无意识冲动从未停止,但观念现代性从此成为古典写实绘画的内在气质。也即是说,当代写实绘画的现代性要求着人们通过凝视逼真的视像,必须要看到背后的理性思考与精神意涵:诸如生命的反抗、存在的荒芜、绝望的青春或现代性反思……
作为艺术家,蒋焕也许没有明确意识到他的绘画艺术可能从属于20世纪中国写实艺术的双重现代性追求:他以深沉、本能的对油画的挚爱来感知世界,以不可遏制、难以舒缓的冲动来创作他的人物、营造他的画面。站在他的新旧画作面前,我们一定会忍不住惊叹他精湛的写实技巧,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为图像背后强烈的精神诉求所感染与感动。“60后”艺术家大多成长于一个思想如云、诗人如云的激情燃烧的时代,那些青春时期的生命记忆和文化理想始终在他们的内心纠结。20世纪90年代消费主义与世俗文化的洪流使得诗意人生突然断裂,让他们感受到隐隐的创痛在心灵深处浓缩为一种感伤,并成为他们一生挥之不去的精神底色。对人生意义的信仰和痴迷如纳博科夫笔下“微暗的火”潜伏在他们灵魂的最深处,由此成为他们生存与绘画艺术深层的意蕴与底色。蒋焕早期京剧人物系列作品透露出他对古典艺术的趣味与修养,在这些画面背后,我们看到了北京本土的人文风俗、生存方式与艺术家个人的诗意人生体验。2007年中期的一批作品延续了蒋焕京剧肖像系列的东方情怀,并在中国当代艺术的“本土/世界”“东方/西方”“传统/现代”的文化认同框架中再进行了图像转换与观念调整。2006年的作品《在水一方》(190cm×130cm)和2007年的作品《玉断良宵》(165cm×111cm)将京畿地域身份与个体人文修养的表现巧妙转换为中国特色本土文化和东方图像情调的辅陈。身着华丽戏妆的年轻女性或卧或躺,优雅而娴静的身姿将观者的视线最大可能地引向服装、配饰与环境的东方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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