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爱情和写作是那个时代我们这些处于压力和压抑中的知青两种最好的解脱方式。在没有爱情的时候,我选择了写作。
人生在世,会遇到不少人,从开始的素不相识,到后来的相识,以至相知。相识的人,会很多,但相知的人很少。
一个人的成长史就是阅读史。童年属于童话,少年属于散文,青春属于诗和小说。
书买来是给自己看的,不是给别人看的,正经的读书人应该是书越看越少,越看越薄才是。小说里呈现出的琐碎与臃肿,不仅来自生活,也来自我们本身,再一个热衷煽情、崇尚繁华、喜欢走秀的年代,小说也可以成为一种表演。
最有价值的阅读就是重读。——苏珊.桑塔格
肖复兴先生创作生涯超过半个世纪,佳作连连,但是目前市面上暂无一套规模适中,相对好而精的选集。此次由肖先生亲自精选创作散文精华一百万字,分“生活与感想卷”“读书与怀人卷”“亲情与友情卷”“音乐卷”四类进行精编,系统收入了其最有代表性的散文。
本书为“读书与怀人卷” ,萃集了肖复兴散文作品中谈论读书感想、追怀师长的篇章。读书感想,广涉罗曼·罗兰、泰戈尔、屠格涅夫、卡佛、门罗等著名作家,解析富有深度,给人以知识上的收获和思想上的启示;追怀师长,则谈及与肖复兴有直接交往的叶圣陶、汪曾祺、孙犁等文坛先辈,让我们从一个侧面更加地了解了那些文化老人的精神底色和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
甪直春行一
1977年的5月,叶圣陶先生有过一次难忘的故乡之行。在这一年5月16日的日记里,他这样写道:“宝带桥、黄天荡、金鸡湖、吴淞江,旧时惯经之水程,仿佛记之。蟹簖渔舍,亦依然如昔。驶行不足三小时而抵甪直。”
那是一艘小汽轮,早晨八点从苏州出发。
今年的开春4月,我也是清早八点从苏州出发,也是沿旧路而行,不到一个小时就直抵甪直了。我很奇怪,那一次是先生五十五年后重返故地,五十五年了,那里居然“依然如昔”,难以想象。如今,先生所说的“惯经之水程”没有了,“蟹簖渔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宽敞的高速公路。宝带桥和黄天荡,看不到了,金鸡湖还在,沿湖高楼林立,已成为和新加坡合作开发的新园区。江南水乡,变得越来越国际大都市化,在这个季节里本应该看到的大片大片平铺天际的油菜花,被公路和楼舍切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如同蜡染的娇小的方头巾了。
先生病危在床的时候,还惦记着这里,听说通汽车了,说等病好了自己要再回甪直看看呢。不知如果真的回来看看,看到这样大的变化,会有何等感想。
这是我第一次到甪直。来苏州很多次了,往来于苏州上海的次数也不少了,每次在高速路上看到甪直的路牌,心里都会悄悄一动,忍不住想起先生。我总是把那里当作先生的家乡,尽管先生在苏州和北京都有故居,但我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那里才是。先生是吴县(1995年撤销,现隶属于江苏省苏州市)人,甪直归吴县管辖,更何况年轻的时候,先生和夫人在甪直教过书,一直都是将甪直当作自己的家乡的。
照理说,先生长我两辈,位高德尊,离我遥远得很,但有时候却又觉得亲近得很,犹如街坊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其实,只缘于1963年,我读初三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参加了北京市少年儿童作文比赛而获奖,先生亲自为我的作文进行了逐字逐句的批改和点评。那一年的暑假,又特意请我到他家做客,给予很多的鼓励。我便和先生有了忘年之交,一直延续到“文革”之中,一直到先生的暮年。记得那时我在北大荒插队,每次回来,先生总要请我到他家吃一顿饭,还把我当成大人一样,喝一点儿先生爱喝的黄酒。
先生去世之后,我写过一篇文章《那片绿绿的爬山虎》,记录初三那年暑假我第一次到先生家做客的情景。可以说,没有先生亲自批改的那篇作文,没有充满鼓励的那次谈话,也许,我不会成为一个以笔墨为生的人。少年时候的小船,有人为你轻轻一划,日后的路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后来,这篇文章被收入小学语文课本。无疑,强化了这样变化的意义,渲染了少年的心。
能够去甪直看看先生留在那里的踪迹和影子,便成为我一直的心愿。阴差阳错,好饭不怕晚似的,竟然一推再推,迟到了今日。密如蛛网的泽国水路,变成了通衢大道,甪直变成了门票一张50元的旅游景点。
二
和周围同里、黎里这样的江南古镇相比,甪直没有什么区别,可以说是大同小异。一条穿镇而过的小河,河上面拱形的石桥,两岸带廊檐的老屋……如果删掉老屋前明晃晃的商家招牌和旗幌,以及不伦不类的假花装饰的秋千,也许,和原来的甪直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和1917年先生第一次到甪直时的样子一样呢。
叶至善先生在他写的先生的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中,提到先生最主要的小说《倪焕之》时,曾经写道:“小说开头一章,小船在吴淞江上逆风晚航,却极像我父亲头一次到甪直的情景。”尽管《倪焕之》不是先生的自传,但那里的人物有太多先生的影子,以及甪直的影子,小说里面所描写的保圣寺和老银杏树,更是实实在在甪直的景物。
1917年,先生22岁,年轻得如同小鸟向往新天地,更何况正是包括教育在内一切变革的时代动荡之交。先生接受了在甪直教书的同学宾若和伯祥的邀请,来到了这里的第五高等小学里当老师。人生的结局会有不同的方式,但年轻时候的姿态甚至走路的样子,都是极其相似的。或许,可以说这是属于青春时的一种理想和激情吧。否则,很难理解,在“文革”中,先生的孙女小沫要去北大荒,母亲舍不得,最后出面做通她的思想工作的是先生本人。先生说:年轻人就想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就让小沫自己去闯一闯,我如果年轻五十几岁,也会去报名呢。或者,这就是当年先生甪直青春版的一种昔日重现吧。
穿过窄窄的如同笔管一样的小巷,进入古色古香的保圣寺,忽然豁然开朗,保圣寺旁边是轩豁的园林,前面是唐代诗人陆龟蒙的墓和他的斗鸭池、清风亭,后面便是当年五高小学的地盘了,女子部的教室小楼,作为阅览室的四面亭,以及生生农场,都还健在。特别是先生曾多次描写过的那三株参天的千年老银杏树,依然枝叶参天。有了这些旧物,就像有了岁月的证人证言一般,逝者便不再如斯,而有了清晰的可触可摸的温度和厚度。
生生,即学生和先生的意思。原来这里是一片瓦砾堆和坟场,杂草丛生,是学生和先生共同把它建成了农场。当年这一行动,曾在甪直古镇引起轩然大波,这在先生的小说《倪焕之》中有过生动的描述。那时候,先生注重教学的改革,注重学生的实践活动。其实,农场很小,远不如鲁迅故居里的百草园,说是农场,不过是一小块田地,现在还种着各种农作物,古镇里的隐士一般,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似的,杂乱而随意地长着。
教室楼和四面亭的门都锁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前者里面的课桌课椅,当年先生的妻子胡墨林就在这里当教员,还兼着预备班的主任;后者当年是学校的小小博物馆,展览着他们的展品,现在陈列有先生临终的面模,隔着窗玻璃可以看到。四面亭的前面,是后建的一排房,作为叶圣陶先生的纪念馆,陈列的实物不多,是一些图片文字的展板,介绍着先生的一生。空荡荡的,中间立有先生的一尊胸像,脖子上系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巾。
五高小学应该是当时中国教育改革的先驱学校了。在这个小小的学校里,先生和他一样年轻的朋友一起,不仅建立了农场,还办了商店,盖了戏台,开了小型的博物馆,并亲自为孩子们编写课本,不用文言文,改用新的语体文教授……这一系列的变革,现在看来都很简单,在近一个世纪以前的岁月里,却要付出心血和勇气,和沉重的社会,和几乎与世隔膜几乎呆滞的古镇,是要做抗争的。看到它,我想起了春晖中学,那是叶至善先生岳父夏丏尊先生创办的学校,年头比五高要晚一些。五四时期,中国文人身体力行参与教育的变革实践,可以说是空前绝后了,和我们如今的坐而论道,指手画脚,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无力感的形象大相径庭。
先生在五高教书九个学期,一共四年半的时间。应该说,时间不算长。但这是青春期间的四年半,青春季节的时间长短概念和日后是不能用同样数学公式来计算的。它在人的一生中的作用常常会被放大或延长。更何况,在这四年半中,先生的父亲故去,五四运动爆发,文学研究会成立,这样几桩大事发生的时候,先生都在甪直,却一样心事浩茫连天宇,便让这个青春之地,不仅仅属于偏远的古镇,也染上了异样的时代光影与色彩。五四运动爆发之后的第三天晚上,先生才从上海的报纸上得知消息,他和朋友们在报刊上发表宣言,在学校前的小广场前举行了救国演讲,表示对遥远北京的支持和呼应。文学研究会成立之后,先生在甪直写下了小说《这也是一个人》,投寄北京,在《新潮》杂志上发表,获得鲁迅先生的称赞。父亲去世的那一年里,先生蓄须留发,很长都不剪,遵循当地的习俗,表达对父亲的怀念。
事后先生曾经在文章里写过:“当了几年教师,只感到这一途的滋味是淡的,有时甚至是苦的;但到了甪直以后,乃恍然有悟,原来这里也有甜甜的味道。”在我看来,这其实就是青春的味道。这种味道,独属于青春,更何况这样的青春中,融有了从自己家事到学校的变革一直到时代的风云变幻,味道自然就更加异常。难怪以后无论走到哪里,先生都会说甪直是我的第二故乡,都会在自己的履历表上填写自己是小学教师。
目录
上卷
003 | 甪直春行
009 | 那片绿绿的爬山虎
012 | 春天温暖的水
016 | 那个多雪的冬天
023 | 忧郁的孙犁先生
029 | 有人总会让你想起
035 | 几番风雨书中落
039 | 白马湖之春
043 | 怀念萧平
048 | 汪曾祺先生小忆
052 | 想念王火
057 | 想起张纯如
061 | 文人的友情
064 | 从菱窠到慧园
071 | 无爵自尊贲园书
075 | 梅州访张资平
079 | 佗城遇萧殷
083 | 汀州去看瞿秋白
087 | 浩然周年
091 | 君子一生总是诗
097 | 想起了李冠军
100 | 他将长生草留给水
104 | 长啸一声归去矣
109 | 残年犹读细字书
113 | 萧红故居归来
117 | 初春的思念
120 | 小鸟华君武
125 | 花之语
128 | 石门遇韩羽
131 | 刻进时代里的艺术
137 | 雕塑上的风云
143 | 早春二月
147 | 于是之和一个时代
150 | 谁将曹禺的原野装点成花坛
153 | 如何纪念老舍先生
161 | 周信芳和梅兰芳
166 | 荀慧生和萧长华的枣树
171 | 程砚秋和《锁麟囊》
176 | 想起了叶盛章
181 | 花飞蝶舞梁谷音
184 | 老板的汗血马和骆玉笙的花盆鼓
下卷
189 | 名花零落雨中看
192 | 八面风来山镇定
196 | 气节陵夷谁独立
200 | 悬解终期千岁后
203 | 史书弄笔后来事
207 | 荒沙哭处曾埋骨
210 | 侠之隐去以后
213 | 学之五界
216 | 书和情人
219 | 直面当今文坛
223 | 铁木为什么只有前传
229 | 孙犁先生百年祭
234 | 大味必淡
237 | 萧疏听晚蝉
241 | 重读《荷花淀》
246 | 布衣烹鲤问沉绵
249 | 一个画家的信史和心史
257 | 十万春花如梦里
261 | 书中自有忘忧草
265 | 听吴小如讲杜甫
269 | 跟吴小如先生学对读法
273 | 夏日读放翁
277 | 最爱放翁满袖诗
280 | 以诗代药
283 | 豆粥从来味最长
285 | 独居漫受书狐媚
288 | 放翁的绝笔
292 | 醋栗的幸福
295 | 《万卡》130年
298 | 门罗的叙事策略
301 | 大自然的情感
305 | 大地上的日历
309 | 于·列那尔和他的《胡萝卜须》
313 | 读契佛
317 | 读卡佛
320 | 和历史调完情以后
323 | 格拉斯剥洋葱辣了谁的眼睛
326 | 记忆中的影像浮掠而过
330 | 花园像吊床一样接住星星
334 | 植物中的莎士比亚
339 | 米修司,你在哪儿啊?
343 | 《罗亭》笔记
349 | 阅读屠格涅夫
353 | 难忘泰戈尔
356 | 罗曼·罗兰帮我去腥
360 | 1971年的《九三年》
367 | 重读十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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