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阿太
裁缝阿太,一辈子白过了。
她跟我祖母很要好。祖母喊她元康婶,其实她比祖母大不了几岁。她是我们这里很少几个能做斜襟衣裳的人之一,而祖母,会盘纽襻——斜襟衣裳鲜有不用纽襻的。纽襻是用布做的,类似于纽扣,可以盘成各种形状,有梅花形的、福字形的,就看客人的喜好。好的衣裳,光盘个纽襻花样,就得花好几天时间。
裁缝阿太替人做衣裳,有上门去做的,也有客人拿来布料包给她做的。她的熨斗很好玩,是木炭熨斗,就是熨斗里放上木炭,炭火隐隐闪烁,像一个大烟斗。我有时想去拨弄一下,祖母就会大叫,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炭火溅出来,衣服给烧个洞,那可得赔钱。裁缝阿太就说:“男孩子嘛,就是顽皮,当心烫伤手指。”说罢就翻出糖来,给我吃。有时我一个人在前祠大院里玩,她就招招手,让我把新做的衣裳带给祖母,去配上纽襻。她先包好衣裳,看看我的手掌,拿毛巾擦一擦,然后给我几个酥饼,摸摸我的脑瓜,说:“真乖!”裁缝阿太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做衣裳,很少有小孩到她那里去。
有时小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只能倚着门看一会儿。有一回,我吃着她给的酥饼,回家问我娘,这个阿太怎么总是一个人。我娘也不甚了了,她只听说阿太是个弃妇。当初,前祠有一个男阿太(照祖母的叫法,他该是叫周元康),在上海做生意,很是吃得开。他在老家,也是有老婆的,就是这个裁缝阿太。但是,他没有带她同去。不久,他在上海又有了女人。裁缝阿太得知消息后,赶到上海,结果,被男人赶了回来。上海解放后,这个男阿太不知所终。据说,他是黄金荣的人,那肯定是没好果子吃了。裁缝阿太没了男人,就这么尴尬地住在前祠大院里,娘家是回不去了,她已经是我们周家的人。后来族人想办法,让她抱养了一个孩子,这便是小爷爷。既然是抱来的,那么这个小爷爷就是假的小爷爷,我真是白叫他了。
有一回,裁缝阿太到我祖母处来坐。祖母一边盘纽襻,一边与她闲话。说着说着,裁缝阿太的眼圈红了,她不断用布襕擦眼角。
“今天早上看见我,他都没叫我一声姆妈!”
“他闹一阵总归会过去的。老话讲,生儿不如养儿恩,难道他就可以忘了你的养育之恩吗?”
“唉,皮不痛,肉不亲,不是亲生的,总归是不一样的。”
“亲生的,也一样,吃的都是淘气饭!”
原来这个小爷爷,从族人那里知道了自己的一点来路,先是问裁缝阿太自己的亲娘在哪里。裁缝阿太说自己也不知道,是有人把他送来的。他以为裁缝阿太有意瞒他,就大吵起来。其实,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好瞒的呢?可是,他不知怎的,竟着了魔一般,不断找知情人打听,终于找着了亲娘。两人相见,抱头痛哭。亲娘也已经很老了,过得并不好。从此,他就一趟趟去亲娘那儿,对裁缝阿太越来越冷落了。
“既然养子靠不住,那就找个退休老头吧。”有人这样劝裁缝阿太。
她来跟祖母说,祖母也是这个意思。“儿子一百,不如老头一脚。”可是,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再出这样的名声——何况,到哪里去找这样的老头呢?
“那个死鬼,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害得我好苦!”她擤了一把鼻涕。“你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是啊是啊……”
后来,我在前祠大院,经常看见有个老头跟裁缝阿太坐在一起唠嗑。裁缝阿太有时拿着个手头活,有时就拎着串佛珠。她年纪大了,生意淡了,斜襟衣裳也过时了。
起先,裁缝阿太不让那个退休老头留下来,直到半年后,才勉强让他进了门。她跟他说好,她是不去他那边的,也不用他的钱。
老头是个好脾气的人,一切任便,都这年纪了,能解寂寞就好。这老头是个会疼人的男人,他甚至会给阿太倒洗脚水。可惜裁缝阿太是个无福的人,老头“过门”不到半年,她自己先病倒了。他送她去医院,替她烧粥,端到床前,一口一口喂她。这么多年,难得有男人这样待她,裁缝阿太心里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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