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下来,风湿侵蚀着她的大小关节,慢慢地变形、红肿,最终丧失了劳动能力。原先矫健的步态变得迟缓,灵巧的双手连自己的衣服都缝不了了。病痛使她彻夜难眠,但是母亲望向我们兄妹三人的眼神,总是像春天里和煦的微风,说起话来也从没有过粗声大气。
母亲与妈妈的婆媳关系很好。在我们山东,管奶奶叫“妈妈”,而管母亲叫“娘”或“妈”。在母亲病重后,得到了妈妈很好的照顾。妈妈不再让母亲干什么活,做饭洗衣妈妈也都包了,这也引起了姑姑们的一些不满。
妈妈有七个子女,先是五个女儿,后面是两个儿子,父亲是家中的长子,姑姑们都比父亲大。四姑和五姑与父亲在同一家工厂工作,所以都住在二宿舍大院,几家相隔很近。其他三个姑姑都出嫁在崂山老家,叔叔在北京大学上学。
其实,姑姑们也都很同情母亲,平时她们与母亲相处得很好。因为母亲很和善,从不与人争吵。姑姑们一个个却都是直筒子,说什么话不会拐弯,毫无顾忌,母亲听了总是微微一笑了事,所以再大的事也激不起大浪。
妈妈经常偷偷地用自己的零用钱买桃酥给母亲,让她增加点营养,而母亲却又经常偷偷地分给我和两个妹妹,而她只是痴痴地看着我们吃桃酥时那贪婪的样子。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病没有怎么治疗过,我从没有看见母亲吃过什么药,唯一的治疗就是晒太阳。1959年,母亲的病日渐严重,风湿侵袭到了心脏,几乎整晚都难以入睡,我们也就不能再与母亲睡在一个炕上了,就和爷爷、妈妈、表哥们挤在隔壁的房间,这样母亲睡觉的空间就能宽敞一点。
母亲病成这样,我也从没有听到母亲因为病痛而发出什么哀痛的声音,仍然以她那甜甜的微笑面对着我们。但是,每当只有她一个人时,关节的疼痛却扭曲了她美丽的脸庞。但母亲的不断消瘦和越来越憔悴的脸,还是让我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
那年的深冬母亲经常会喘不上来气,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那天,她躺在炕头上,我夹在一大群亲戚的中间,我们围在她的身边,呼喊着。我拼命她哭着、叫着。
母亲应该是听到了我的哭喊,她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依旧年轻的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泽,在我的眼中,那夜她是如此的美丽。母亲环视着我们每个人,然后对着妈妈,轻轻地从嗓子底部发出了游丝一样微弱的声音,“娘,我饿了,想喝点粥”。妈妈流着眼泪走到炉前,捅开炉子,火苗映着她那苍老的、满是泪痕的脸,柴火噼噼啪啪地在炉膛里燃烧着,渐渐地,一股米粥的香味在屋中弥散开来,妈妈盛了小半碗,用嘴吹凉了,扶起母亲,让她靠在自己温暖的怀里,用小勺慢慢地喂到母亲嘴里,只吃了两小口,母亲就摇摇头说:“娘,饱了,不吃了”,妈妈将母亲慢慢地放平躺着。那一刻,我高兴极了,因为母亲醒了,她知道饿了,终于能吃进东西了。我“妈呀、妈呀”地叫着,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好像她会跑了似的,心中的那块石头,似乎落了地,却又似乎仍在那里悬着。母亲又环视着我们每一个人,眼看着她脸上的红润慢慢地褪去,眼珠子也慢慢地失去了我记忆中的那种光彩,她就这样合上了眼,嘴角却仍然微微地向上翘着,像是在对着我们微笑。
我怔怔地定在那里不知所措……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只把那淡淡的,如和煦春风一样的微笑留给了我。
母亲就这样走了,在一大群亲戚的包围下,在我和妹妹们的号啕大哭中,她就这样走了。我和妹妹用哭声送走了她,送走了她年轻的只有29岁的生命。我记得那天屋子外面是鹅毛般的大雪纷飞,白茫茫的将天地涟成了一片。我好像光着一双脚走在雪中,冰凉刺骨的雪,已经将我麻木了,我已没有了痛的感觉。母亲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脱开,最后的一丝温暖从我身上游走,它似乎是追随着母亲而去了。我艰难地在皑皑的白雪中前行,母亲的影子,就在我的眼前,但她却轻得好像那些纷飞的雪片,风一吹就散了。我努力地将它们从四面八方拾起,拼凑起来,拼凑出母亲那如春风般和煦而温暖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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