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或许可以不那么愤世嫉俗——也许世人经由种种世故常情而盘根错节,正是如此固定住了浮世的土壤大陆。我没有那样的根团,似乎凭着逃避和别开生面的孤蓬般的禀赋以及别的什么,我觉得我未尝深入过一种生活或关系,像水黾一样从那些生活的表面滑过,与社会的联结薄弱,没有跟谁紧密而长期地相处,没有深耕的职场,没故乡感,家庭缘浅,诸如此类,大概是不能使世界免于分崩离析、烟消云散的。从有的角度看,就属于没什么用的可有可无的人吧。还有,说什么学习是兴趣爱好,又得到了难得的访学资格,之后也不一定打算留在学界,你这家伙,未免也太轻飘飘了吧!真让人火冒三丈。别人可是下了决心要待在这行里谋业谋生的啊。能想象有个声音这样对自己说,于是我决定不再评论别人什么,又想:有多少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又怎么能做到,只是在飘零,你扔掉那些辎重试试看,过轻飘飘的人生也绝不轻松。偶尔有朋友发来某地高校招聘的消息,想想我不会讲课,对绩效考评和行政杂务望而生畏,对环境的日益艰险也有所耳闻,我这么虚无……觉得是我去不了的地方。
我有个关系远得说不上有什么关系的亲戚,这两年过年忽然要去他们家拜访。去年或前年,他在饭桌上问我:“你读的那个书,有什么用场不啦?”言下之意即是没有,没有挣到什么钱,也没有谋得什么位子,然而还要继续读,这下仍然没钱没位子。我想他其实是想问我爸:“哥哥,你这个大学生,有什么用场不啦?”我看过写你这样的人的书,我心里想,没读过什么书,讨厌读书人,认为他们没有用,整天闲坐着,不事生产,还讲屁话,浪费时间,浪费钱,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嘲笑奚落他们。父亲是农民,母亲是村干部,自己经营小建材公司,精明而实际,碰到了大型外资企业兴致勃勃前来的年月和随之而来的好得空前绝后的拆迁条件,一下子有了足够多的房子,儿子们都吃着公家饭,并娶妻生子,他喝了酒,想着自己的这一切,又见我爸贫寒而一事无成,或许还有我孑然一身——“城里人真是虚浮而赢弱,连后代也要没有了”,实在是得意,情不自禁要问读书有什么用。如果我爸不是软弱无能、对人事十分鲁钝和天真的人,凡事不放在心上,他也不会对我说那种话。我当着记者,自己买屋供屋,在他眼里像没正经工作似的,跟读书一样可疑,也许更糟——搬弄是非,呱噪,煽风点火,说到“记者”二字时,他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讥讽笑容。我虽然上班上得痛苦,但我的工作有我始终喜欢的地方,我也绝不觉得我的工作比他们的更没意义。过年是一年里讨厌的几天,又常有冷清凄凉浮现的时刻。我爸是生活能力很弱、习惯依赖别人、不怕麻烦人也不会察言观色的乐天男子,凡不好、不愿意想的事都以一句“不会的!”就轻松推开,擅长理化但是个笨蛋,明明做喜欢的事心灵手巧,但不做家务,连家里修修补补的小事也要找邻居帮忙来做,说他不会,我说怎么可能不会,人家又不是你的工人,为什么要来帮你干活,他说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帮来帮去,人家找我帮忙我也都倾力相帮,我心想你能给人帮得上的忙可是越来越少呢。像那样“有用”和“没用”的男人都让人头疼。
跟瞬相处,并不会有“没用”的感觉,因为他很有独自生活的能力和常识,这点我很喜欢;也有观察力和感受力,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小时候受过一些苦。有没有受苦不一定和钱有关,我也见过那些家境一般但在风平浪静中备受宠爱地长大的男孩女孩。不过这里说的“独自生活的能力”确实没包括挣钱。上学时就自己打工挣钱来买东西的我有时会对他有种想要揶揄又带着一点儿羡叹的心情,不过很淡,像一丝风,我知道人的幸运和不幸都不能被指责和评估。我自己不是也讨厌工作吗?时常会想:“要不是为了钱……真是浪费时间啊……”自己讨厌工作,看到不需要工作的人,却会在意他没有工作挣钱,这是为什么呢?工作就独立自主了吗?也没有啊,也要低头,疲于奔命,束手束脚。向领导和老板低头比向父母低头低得少吗?混进一个机构比啃老正当吗?我们不也常想,如果有个地方,每个月发我一些钱,也不用多,让我干点喜欢的事……有时我忍不住胡思乱想一通,但也来不及想出什么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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