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文集:到天边收割》:
一
这一年,就是春上天气骚怪的这一年。五月,山上的冰雪还没有融化的意思。冰雪像铁打的围桶,冒着残忍的、坚定的蓝光。这一天,下了一场冻雨,把我爹余大滚子隔在了山上。那场雨可真是无情,下在身上,立马让衣裳变成了硬壳壳;下在脸上,一抹,全是冰碴子,就好像下的是碎玻璃。我爹正在山上挖竹笋——竹笋埋在山缝里,根扎得很深,还没出头。他挖着竹笋,雨就下来了。我爹余大滚子火热的身子一下变成了个冰疙瘩,心脏都好像要停止了跳动,他就跑呀跑呀,跑到一个岩屋(洞),就想,我今天必死无疑了。可走进去,却闻见一股敬佛的香味,就像进了寺庙,就像有菩萨住在里面一样。他知道是什么——好久没闻见这样的香味了,是烧过香柏的香味,香柏就像神仙家的火塘。我爹余大滚子就打燃火机,一照,果真有些香柏的碎屑。不是有些,而是很多,越往里走越多,还有一堆燃尽的余灰。
“好啊,有人在山上偷香柏!”那个偷树人竟敢把国家二级保护的树木砍了,在这山洞里砍成门方偷运出去,胆真大啊!香柏砍了就去熬一种香精油,然后走私到美国,用来配制一种名贵的香水。这些年打击了一批又一批,可还是有人铤而走险,胆大妄为。
关于香柏的来历,我爹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他要把火燃起来,要救命,救自己的命。他就烧那香柏的木屑。尽管香柏是刚刚砍死的,但含满了油脂,鼓捣几下就燃了。我爹看着火升起来了,不管是香火还是臭火,只要能救命,就是好火。看见了火,就像几十年前的穷人看见了共产党一样,温暖得呻吟起来:哎呀,哎呀!哦嗬,哦嗬!……这时候,也慢慢地恢复了活力,血气蹿上了脸庞,从一个死鬼变成了活人,从一个冻得像根树棍子的人变成了一条软绵绵的大虫。望着燃烧的火,火的形状也是五花八门,既不像人,也不像动物;既不像我们望粮峡谷的某一处村庄,也不像田地、田地里的庄稼。可是——
我爹坚称那一天他在火里看见了菩萨,看见的是观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这两个都是女菩萨;两个菩萨瓜子脸、小鼻梁、樱桃小嘴、糯米牙、柿饼发髻,脖子白溜溜的,手指细尖尖的。
我爹在暖暖的火堆里看见了望粮山人从未见过的菩萨。他先是将衣裳脱下来烤干爽了,发白的洋布褂子终于又露出了本色,泥巴一块一块因干脆后往下掉,那火就像无数只有形无形的手,在他身子上摸,摸脸、摸头发、摸胸前、摸后背;那火的手加了那香味——檀香味或是别的汹涌香味,异常干净柔软的香味,就像一阵阵女人的体香,一浪一浪撩拨他。
我爹可能是想起了被他打跑的我妈吧?我妈的一切,在家的一切,在家操持的一切:我妈浆洗的衣裳,我妈做好的饭菜,我妈在深夜的油灯下剁猪草、缝补、烙粑粑或者推磨,甚至走来走去的一切。或是,我爹他可能想到了他的母亲,他死去的母亲,母亲的暖怀,母亲在世的一切。
总之,我爹烤着香柏火,竟感动得流下泪来。香柏可是个好东西,我父亲有一种恍恍惚惚重回到母体的感觉。多好啊,如果——如果我死后睡在一口香柏棺材里,那可就是享福啊!棺材是另一个母亲的子宫,是大地母亲的子宫。为了接受这个香喷喷的菩萨的爱抚,这口棺材,我爹在五十岁出头时,就开始谋划自己的归宿了,说得难听一点儿,就是在算计自己的死期。这多么可怕,这个年纪就忽然想到了死亡?
如果你来到我们山区,你就知道一个半老头子想到死亡是很正常的,就是十几岁的少年,经常思考死亡也不是耸人听闻。道理很简单,他们与死亡离得很近。这一点与城里有很大的不同。城里人死后睡的是公墓,与活着的人离得很远,平时看到的全是活灵活现,朝气蓬勃,被广告社会包装得华丽、美艳、万寿无疆的生活场景。确实如此,在城里,人仿佛是不死的金刚,可以活万万年。假如身边有人死了——那也是在医院死了,就被运到很远很远的公墓里,你永远永远也见不着他了。有时候一想,这个人仿佛是出了长差,某一天还可以回来的——城市的死亡造成这样一种温馨的错觉。可是我们山里呢?一个人死了,我们看着他死去,看着他入殓,看着他埋葬,看着他变成一堆黄土,上面插满了魂幡,春天又插满春条——又叫清明吊子。到了除夕,上面会点亮一盏自制的油灯——这叫送亮。这个人,这个人啊,就在我们身边,变成鬼了——鬼所生活的一切,都每天在我们眼前晃动。那个坟啊,我们出坡干活、放羊牧牛,总是能看见他,他没有走远,死了也还赖在这里,在我们身边陪伴我们——这就会使活着的人,无论老少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也是我们的未来的归宿啊!这种念头十分强烈。但也没哪个怕死,没有恐惧,甚至连稍微正经点儿的伤感也没有。为啥?阴间与阳间还是不同的。阴间什么都没有,只会有长眠不醒,没有享受。而阳世间有女人、有温暖、有亲情,可以来回地走动,看日落日出;看鸡上架、狗连裆,看妇人哺乳,少女唱歌跳舞;看小娃出生,老人过世,起新屋,娶媳妇,庆丰收,过大年……
另外,我爹想到了死亡,是因为生活艰难单调,无尽的劳累和饥寒。山里的日子难过啊,爹拖着姐姐和我,把我们拉扯大了。被他打跑的老婆归来遥遥无期,活着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无望的缠绵。渴望死后的奢华,成了他生命的一个新的兴奋点。于是,这位叫余大滚子的中年人,决定进山伐香柏。
就在他进山的前两天,出现了一件让人闻之变色的事情:
一个从陕西那边过来的采药人,说他在望粮山顶上,看到了天边有一片麦子。
陕西人是外地人,并不懂得当地的禁忌,胡口打哇哇乱说。可谁都没有给他讲这一片天边的麦子曾多次在咱们山上出现过,他咋一来就恰恰瞧见了呢?瞧见了不说,还说出来了。
而这件事是不能说的!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