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热带》:
除了乘客以外,那艘船还运载一批黑货。在地中海和非洲西岸,我们都花费极多时间躲在不同的港口,显然是为了躲开英国海军的检查。躲在港口的时候,有法国护照的旅客有时可以上岸,其他的人则要待在船上有限的空间里干等。由于天热,而且越接近赤道越热,船上的乘客再也无法老待在船舱底下,于是甲板就慢慢变成餐厅、卧室、婴儿房、洗澡间和日光浴场。但是最难忍受的恐怕要数军队中所谓的卫生安排。沿着甲板两旁的栏杆,靠海的一边给女士使用,靠岸的一边给男士使用,船上工作人员各筑起两间小木房,既无窗也无通风设备。一间小木房里面装了几个淋浴用的水龙头,但只在早晨供水;另一间小木房里面有个粗制滥造的木槽,四周圈着锌板,木槽直通人海,功用很明显。我们这些讨厌人群、讨厌集体蹲下的人只好一大早就起来。由于船摇晃得相当厉害,蹲也蹲不稳。于是,在航行途中,喜爱整洁的乘客慢慢地互相比赛谁起得早,到后来只有能在早上3点左右即起来的人能享受一些隐私权。到最后,简直连上床睡觉都不可能。淋浴的情形也差不多,只是时间晚了大约两个钟头。淋浴所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倒不是如何保有一些隐私权,而是在供水不足的情况下如何挤进人群找到一个位置。由于洗澡的人太多,水龙头的水好像一下就变成水蒸气,根本淋不到人体上面。不论是方便或洗澡,每个人都想越快大功告成越好,因为那些不通风的小木房是由未处理过的、含树脂的杉木板钉成的,一旦灌进脏水、小便和海上的空气以后,便开始在阳光照射之下发酵,形成一种温温甜甜的令人头昏恶心的怪味。这种味道再和其他味道混在一起,很快就叫人无法忍受,特别是在起浪的时候。
在海上航行了一个月以后,我们终于在半夜里看见了法兰西堡上面的灯塔。看见灯塔的时候,我们最盼望期待的却并不是一顿好餐,一张有床单的好床或可以好好睡一觉。所有以前曾享受过所谓文明享受的人,过去四个礼拜以来所受的最大痛苦并非饥饿、疲倦、睡眠不足、过分拥挤等,最大的痛苦不是这些,而是被迫要又脏又臭,再加上热,使脏臭变得无法忍受。船上乘客有些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和其他乘客也已开始眉来眼去,某种情感也渐渐成熟。对她们来说,在最后道别以前以最美丽的姿态出现并不仅仅是在卖弄风骚:弄得整齐漂亮可以说是把旧账做个了结,还掉一笔债,证明一下基本上她们当得起旅途中所得到的注意。她们只是出于一时的善意,接受那些注意和关怀,好像是放债一般。因此当每一个出自肺腑的喊叫,喊的并不是传统的海上故事所描述的“陆地!陆地!”,而是“可以洗澡,终于可以洗澡,明天终于可以洗澡了!”这样喊叫,除了带着一点可笑的做作以外,也带有某种成分的病态,几乎每个人都这样喊。喊叫的同时,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地找出最后一块肥皂、一条干净的毛巾或一件干净的上衣,全都是特意为此一重大时刻而预留的。
这个水疗法的梦把经过400年殖民统治以后的法兰西堡所拥有的文明设备想象得过分乐观了,事实上法兰西堡的浴室非常有限。更严重的是,船上的乘客很快就发现,和他们一等船靠了岸以后所受的遭遇相比之下,那艘又脏又臭又挤的船简直变成一个具有田园风味的避难所了。我们上岸后就落人一群患有集体心理病狂的士兵手中,如果当时我这个人类学家不是忙着使尽一切智力以避掉灾难的话,他们的病倒是非常值得忍受苦难去仔细研究的。
大部分法国人都经历过一场奇怪的战争,一种可笑的战争,但是没有任何形容词可以用来正确地描述驻扎在马丁尼克的军官的战争经验。他们只有一项任务,看守法兰西银行的金块。这项任务逐渐变成一场噩梦,而喝太多潘趣酒只是噩梦形成的因素之一而已;其他还有更难察觉但同样重要的因素,包括他们孤立的情境,与法国都会相隔如此遥远,再加上一个充斥着海盗故事的历史传统,使他们轻而易举即可把以前的故事中独脚、戴金耳环的海上大盗用北美洲的间谍或德国负有秘密任务的潜水艇加以取代。结果是某种兴奋之情把大部分人弄得张皇失措,虽然事实上并没有任何战事发生——因为根本就看不见任何敌人的影子。连当地的原住民言谈之间也流露了同样的心理过程,只是更为平淡无奇一些。“没有鳕鱼了,这个岛完蛋了!”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有些人则认为希特勒就是耶稣基督本人再世来惩罚白种人的,因为他们两千年来都不遵从其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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