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湖之别
瞿秋白
山东济南大明湖畔,黯黯的灯光,草棚底下,一张小圆桌旁,坐着三个人,残肴剩酒还觑着他们,似乎可惜他们已经兴致索然,不再动箸光顾光顾。……其中一个老者,风尘憔悴的容貌,越显着蔼然可亲,对着一位少年说道:“你这一去……随处自去小心,现在世界交通便利,几万里的远路,也不算什么生离死别……只要你自己不要忘记自身的职务。你仔肩很重呵!……”那少年答应着站起来。其时新月初上,照着湖上水云相映,萧萧的芦柳,和着草棚边乱藤蔓葛,都飕飕作响。三人都已走过来,沿着湖边,随意散步,秋凉夜深时,未免有些寒意。对着这种凄凉的境界,又是远别在即,叫人何以为情呢?
我离中国之前,同着云弟、垚弟住在北京纯白大哥家里已经三个年头;我既决定要到俄国去,大约预备了些事物,已经大概妥当之后,就到济南拜别我父亲。从我母亲去世之后,一家星散,东飘西零,我兄弟三个住在北京,还有两弟一妹住在杭州四伯父跟前,父亲一人在山东。纯哥在京虽有职务,收入也很少。四伯做官几十年,清风两袖,现时中国官场,更于他不适宜,而在中国大家庭制度之下,又不得不养育全家,因此生活艰难得很。我亲近的支派家境既然如此,我们弟兄还不能独立,窘急的状况也就可想而知。所以我父亲只能一人住在山东知己朋友家里,教书糊口。在中国这样社会之中既没有阔亲戚,又没有钻营的本领,况且中国畸形的社会生活使人失去一切的可能,年纪已近半百,忧煎病迫,社会还要责备他尽什么他所能尽的责任呢?我有能力,还要求发展,四围的环境既然如此,我再追想追想他的缘故,这问题真太复杂了。我要求改变环境:去发展个性,求一个“中国问题”的相当解决——略尽一分引导中国社会新生路的责任。“将来”里的生命,“生命”里的将来,使我不得不忍耐“现在”的隐痛,含泪暂别我的旧社会。我所以决定到俄国去走一走。我因此到济南辞别我亲爱不忍舍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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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道中之二
周作人
过了德州,下了一阵雨,天气顿觉凉快,天色也暗下来了。室内点上电灯,我向窗外一望,却见别有一片亮光照在树上地上,觉得奇异,同车的一位宁波人告诉我,这是后面护送的兵车的电光。我探头出去,果然看见末后的一辆车头上,两边各有一盏灯(这是我推想出来的,因为我看的只是一边)射出光来,正如北京城里汽车的两只大眼睛一样。当初我以为既然是兵车的探照灯,一定是很大的,却正出于意料之外,它的光只照着车旁两三丈远的地方,并不能直照见树林中的贼踪,据那位买办所说,这是从去年故孙美瑶团长在临城做了那“算不得什么大事”之后新增的,似乎颇发生效力,这两道神光真吓退了沿路的毛贼,因为以后确不曾出过事,而且我于昨夜也已安抵济南了。但我总觉得好笑,这两点光照在火车的尾巴头,好像是夏夜的萤火,太富于诙谐之趣。我坐在车中,看着窗外的亮光从地面移在麦子上,从麦子移到树叶上,心里起了一种离奇的感觉,觉得似危险非危险,似平安非平安,似现实又似在做戏,仿佛眼看程咬金腰间插着两把纸糊大板斧在台上踱着时一样。我们平常有一句话,时时说起却很少实验到的,现在拿来应用,正相适合——这便是所谓浪漫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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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道中之三
周作人
六月二日午前,往工业学校看金线泉。这天正下着雨,我们乘暂时雨住的时候,踏着湿透的青草,走到石池旁边,照着老残的样子侧着头细看水面,却终于看不见那条金线,只有许多水泡,像是一串串的珍珠,或者还不如说水银的蒸汽,从石隙中直冒上来,仿佛是地下有几座丹灶在那里炼药。池底里长着许多植物,有竹有柏,有些不知名的花木,还有一株月季花,带着一个开过的花蒂;这些植物生在水底,枝叶青绿,如在陆上一样,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金线泉的邻近,有陈遵留客的投辖井,不过现在只是一个六尺左右的方池,辖虽还可以投,但是投下去也就可以取出来了。次到趵突泉,见大池中央有三股泉水向上喷涌,据《老残游记》里说翻出水面有二三尺高,我们看见却不过尺许罢了。池水在雨后颇是浑浊,也不曾流得“汩汩有声”,加上周围的石桥石路以及茶馆之类,觉得很有点像故乡的脂沟汇——传说是越王宫女倾脂粉水,汇流此地,现在却俗称“猪狗汇”,是乡村航船的聚会地了。随后我们往商埠游公园,刚才进门雨又大下,在茶亭中坐了许久,等雨霁后再出来游玩,园中别无游客,容我们三人独占全园,也是极有趣味的事。公园本不很大,所以便即游了,里边又别无名胜古迹,一切都是人工的新设,但有一所大厅,门口悬着匾额,大书曰“畅趣游情,马良撰并书”,我却瞻仰了好久。我以前以为马良将军只是善于打什么拳的人,现在才知道也很有风雅的趣味,不得不陈谢我当初的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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