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录》:
与少年时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雄心壮志相比较,我现在似乎更倾向于深居简出。这并非是祖国的大好河山对我已失去了诱惑力。电视的普及,行路难,世态炎凉,阮囊羞涩等等,也许是其中的一些因素。但更深层的原因在于:我对真实的物像开始逐渐丧失了兴趣,神游是我目前采用较多的一种方法。至于读书,我也主张以少而精作为原则。如果可能,我计划将我的藏书数目削减到最低限度——大约一百本左右,但必须是各个学科的,大师们的恢宏之作,人类文明的主要结晶。在想象中,它们的一半应该被堆在床上,另一半堆在工作室和厕所、厨房,以便在我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取读。从第一本到第一百本,然后再从头读起,让我思想的头脑能够像一架涡轮机那样不停地运转,直至它停止的一天——手倦抛书,辞谢人世。
这是多么充实而有意思的一生,但这个计划的荒诞与不近人情也显而易见,首先我得保证有固定的收入,哪怕数目不大,使自己终其一生都能维持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温饱水平。比如说,能像《四季随笔》的作者莱辛那样,意外得到一笔款子,放在银行里长年吃利息,那就好了。二是必须得到家人无条件地支持,就拿在床上放书这件事来说,一半的话,就是五十本,占用的面积也不算小了。至少我得先通过耐心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说服妻子同意和合作,让她一个人睡在隔壁房间沙发上而不至感到委屈。
这样做的艰难和严重后果,我已经意识到了。于是我开始将思想集中于雨中飞驰而过的景物上:山川、村庄、田野、河流、寺庙与残缺的砖塔。那个荷笠吹笛的牧童,我怎能说他不就是于唐代烟雨中指点诗人杜牧去杏花村痛饮的那一个?何况隔着车窗玻璃的世界看上去总有点似真非真。还有村口的那座古桥,如果苏曼殊此刻一边吹着尺八一边从这桥上走下来,我相信自己也不会感觉有多少惊奇。在此意义上说,玻璃是界乎于现实与梦幻之间的一种物质,既有金属的冷静又有幻想的影像。
上午九时还差一刻的光景,车体的一侧突然涌现出烟波浩渺的太湖。我赶紧摇下车窗探出头去,正好看到竖在路边的“界牌”。由于来前查过地图,因此知道这里已是浙江省与安徽省的交界处了。想起郁达夫当年路过这里的那一番奇论,即断言所谓国界省界县界等等,不过是人类凭了浅薄的头脑,想把无限的空间来加以限制的一种小玩意儿。进而认为“里程的记数,与夫山川界路的划分,用意虽在保持私有财产的制度,但实际却可以说是我们对于无限想加以征服的企图”。不禁哑然失笑。从这一刻起,我开始有点神不守舍,思念家中短发牛仔独守空帏的妻子。
1991年4月22日,安徽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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