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有一名郭翱的人去向药山惟俨禅师问道,禅师用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水映青天,白云在瓶,大自然法法俱足,相互依存,相互砥砺,一切有情无情,来了再去,去者复来,一草一木,尽归自然。人若能超具相,从这一草一木中获得智慧,便是人生的化境。
安徽著名作家、著名佛教文化学者黄复彩先生的《云在青天》,正是这样一部充满人生智慧、尽归自然化境的优美散文集。
《云在青天》收录了作者近十年来的散文精品。全书共分八章,章名以篇名代,具体为:*章 将进酒;第二章 回乡笔记;第三章 愿力的奇迹;第四章 云在青天水在瓶;第五章 把平常的日子当神仙来过;第六章 我有明珠一颗;第七章 万古长空,一朝明月;第八章 写在拉萨的遗嘱。每一章约六至十篇散文,篇篇精彩,叙述生动,描摹有神,无论写景写情,总是入木三三分,让人久久回味。笔力深厚,语言质朴而有韵味;加之作者长期居于九华山,执教九华山佛学院,散文中总是散发着让人凝神静气而又获益颇多的冲淡之气
《半山亭记》
住处的楼下是迎江寺后花园,额曰“宜园”。当初看房子时,看上的就是这座园子,当然还有这座古老的寺院。我毫不掩饰自己对古寺的喜爱,“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据此,有人说我前世是僧。前世的事,谁又知道呢?我自己当然也是不知道的,也不想知道。古之大德说,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未曾到来,重要的是当下一刻。或问,当下的一刻又是什么?我并不清楚,我想多数人也是不清楚的。我与多数人一样,生活在历史的混沌中,也生活在自己的混沌中。
宜园有树,虽岁月更替,毁荣有度,倒还是成就了一片林子,郁郁的。有一二根树枝孩子般,调皮地够到我的阳台上,于是,阳台也成了宜园的一部分,站在阳台上的我自然也成了园中的风景,于是想起卞之琳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宜园西侧有一眼放生池,几十个平米,有鱼儿在水中自由地游荡,这是一群幸福的鱼儿。只是偶尔,会有人趁看园者不备,用网兜捞出三两条来,那鱼儿便成了庖厨之物,做了下酒的好菜。即便如此,多少年来,池中的鱼儿也从不见少。这个世界上,有人行善,有人作恶,都是各自的事,一块小小的放生池,便也照出百样的人生。
宜园有亭,名“可亭”。可者,适合意。寺内有园,园又设亭,园与亭乃至寺,无论从名字还是布局,都是相宜的。这恰恰也是佛家的意思,万物于我,无论顺逆,也不论咸淡,只要保持一份平常心,均可人也。
可亭亦名半山亭。
殊不知这城市原本是没有山的,寺院自然也没有山。只是因为有了塔,便也有了山。古人建塔,现在看来是笨法子,但在当时却是唯一先进的堆土法,即在塔周一圈一圈地垒土,再一层一层地砌塔,塔建多高,土围便有多高。塔成后,那些土便覆盖在塔的四周,于是便有了山,便有了一座寺院,便也有了宜园及这园中的一切。
我的住处与宜园隔着一条巷子,巷子的对面是逶迤的龙墙。墙是橘黄色的,覆盖着青瓦,树是绿的,山是灰的,墙与树与山映在池水中,池中有一方青天,“云在青天水在瓶”——这正是禅者之意,值得人用一生的光阴去参透它,或许永远都不会有标准的答案。春天,满园的紫藤花、广玉兰以及月季花点缀着园子,让人忘却了人生的烦恼,也让人感觉到这宜园的种种天赐之美。而至冬季,当寺院的金顶飞甍被皑皑积雪覆盖成一片童话里的世界时,我便为自己能住在本城最好的所在,为能欣赏到一年四季的美景而欣欣然也。
半山亭背倚龙墙,贴墙而建,只此半边,所以又称半边亭。在我的阳台上是看不到亭的,却可以感受到亭的存在,就像一抬头就能看到塔的存在一样。当初看房子时,爱上的就是楼下的这片园子,知道那是一片不变的风景。几年后,我们又在本城最好的小区购得一套更大的房子,但我们还是习惯回到原先的居处,回到宜园的毗邻处,为的就是这园内风景。虽然很多时候,游客的喧闹声和导游的电喇叭声不免让人生烦,但长久的相处,终究习惯了园内的一切,包括不时的噪音。
有时候,我会在傍晚人稀时走进园子,走进半山亭。亭壁上的山水画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难得的是,不知有多少年了,画的墨色依然清晰,有一两块山石巧妙地镶嵌在山水之间,代替了水墨,倒使得这画有了质感,也让这画生动起来。画的右上角的题识是元末明初画家倪云林的诗:“疏树叶萧萧,平波天际远。清思渺长空,青岫云痕钦。”
倪云林晚年追求道佛,其画风疏淡,画面简洁,往往山石几块,枯树数株,遥遥间有一方亭子,亭中无人,正应了倪云林“亭下不逢人,夕阳淡秋影”之诗意。而画面大片的留白,恰如人生的问号,从而构成一片性情的山水。亭前原先是有一株三角枫的,只是,我认识它时,树半边枯,半边荣。不知什么原因,过了几年,树整个就枯死了,但虬枝峥嵘,如鹤舞长天,倒成了另一种风景。有人执意要砍去它,植上新树,但皖老不肯,皖老说,留着它吧,树亦如人,无论老幼,也无论生死,都是难得的风景,都值得人去认真参悟。皖老并为这棵枯死的老树写了首诗:“一树半边生,冬春共此根。魂消云天外,犹有芳香存。”
宜园面积不大,却布局精巧,山矣,水矣,树矣,再配上这座亭子,恰如一幅鲜活的画,一首素淡的诗。而画中有亭,亭中有画,这座看上去极不起眼的亭子便一下子生动起来。
我喜欢在傍晚走进亭子,走进夕阳里,坐在半山亭的大理石长椅上,看夕阳秋影。这时候,寺院的晚钟声声震耳,往事缥缈,覆水难收,许多的人,许多的事,都会在那一刻进入我的写作。于是,我总是想,什么时候出一本集子,集子的名字就叫《半山亭记》才好。
2019年4月《云波书院记》
云波书院是我在九华山的又一处住所,明清时期的一个书院。其坐落在狮子峰下,黑虎松右侧,隔着一座山头,是几年前刚刚落成的高拔的地藏菩萨大铜像。一条宽敞的盘山公路曲曲折折,由柯村新区一直向狮子峰方向,公路尽处,便是云波书院了。
据说这条公路当初是专为黑虎松景区开凿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公路开通后,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黑虎松却在一把天火中凤凰涅槃。黑虎松没了,那条公路便也失去了它预期的价值。我与法师开玩笑说,这么好的一条公路,是专为你开的,为云波书院而开的。法师说,书院是为读书人建的,你要是喜欢,就请住进来吧。
就这样,前年冬天,我住到画僧演一法师的云波书院里。
我并非一个执意的遁世者,也从不拒绝现代社会所带给我的种种便捷,哪怕是人世的喧嚣。很多时候,百无聊赖的我会久久地站在城市的交叉路口,看商业中心的摩天楼矗立在云天下,看过往的车辆瀑布一般流来流去,看城市人疾速的脚步追赶着飞快的日月,耳边不免会响起刘欢早年的一首歌:
这城里的人是越来越多
那高楼大厦也已数不清楚
人们好像都有许多幻想
这手里钞票也越来越多
虽然你们有点看不起我
可是你们自己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磨剪子嘞抢菜刀……
当然我也不会拒绝山林野趣。“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置身山林之间,聆听山的静寂,感受着山的寂寞与雄浑。天地之阔,人生何其短矣,自己又是何等渺小,我这自以为是的家伙该又是何等可笑之物。
那一天我骑着单车,像一个年轻人一样沿着公路疾速而行。山路渐陡,到了无法骑行的地段,便把车寄放在路边的人家,背着我的双肩包,沿着公路继续往上走着,一直走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云波书院到了。
村子不大,十多户人家,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孩子。
“来了,吃过了吗?”
“吃过了,您老呢?”
一条大黄狗飞快地跑到我的身边,我在它软茸茸的头上摸了摸,它朝我摇了摇尾巴,就算是认识了。
九华山明清时期有民间书院数十处之多,云波书院即是其中之一。时光转过,如今书院早已无存,只留下一些摩崖石刻顽强地向人们诉说着过往的历史,讲述着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励志故事。法师来后,看中了这块地方,看中了其中的一处老房子,便整下了。稍加改造,就成了现在的格局。房子不大,一楼一底,三开间,楼上做了书屋,楼下中间做了佛堂,两边做了寮房。东头住着柯老,一个看山的老人,另一间是法师的卧室。现在,我来了,法师就将他的卧室让给我了。佛堂里的《地藏行迹图》是清代的壁画,工笔水彩,人物的面貌极其精细,身姿却是写意的。走廊两旁的抱柱上刻着弘一法师的楹联:
素笔淡描三世佛,瓦瓶香浸一枝梅。
法师仰慕前辈大师,他的书法,也是依弘一法师的笔意,素淡而清远。法师是专事中国画的,中国画讲究的是画中的留白,法师看中的,正是书院这幅画的留白处:门前的那一大片空地,两三百亩的面积。他不敢让它荒了,便在那山地种上香樟、柏树、石榴、松树以及樱桃、橘子和油桃,又种下碧桃、玫瑰、金银花、桂花和蜡梅,一年四季,不论什么时候,那片山地都会给你演奏一支花的圆舞曲、山的交响乐。山坡上,那一大片草地可踩,可踏,可信步而走,可席地而坐。很多时候,我躺在那片如毡的草地上,任太阳沐我,任轻风拂我。我以手做枕,双眼微闭,看头顶上的云彩变龙变马,变羊变狗,或变成佛,变成菩萨,又变成萧伯纳、爱因斯坦,有时候竟是一条凶猛的巨蟒。恍惚间不免会问些傻话:这变化的天地日月从何处而来,又将往何处而去?继而又问自己为何物,问爹娘未生我时我在何方。问过,忽哑然一笑,我连自己为何物都不明白,又问什么天地万物?廓大如天,方圆如地,是你这样的浑浊俗物问得清名目的吗?遂翻身而起,回到屋里,打开电脑,写一些感悟的句子,自以为得意,过了一天,再去看时,却又俗不可耐,赶紧删去。
我想我住在这里,住在云波书院,读书也可,不读书也可,或者就依自己的才情,写些不入流的文学,但切不要做些时尚文章,写一些虚假的文字。否则,那些过往的读书人会在梦中跳到我的床前,指责我误人子弟。
书院门前一棵桂花树,树下有一方石桌、四张石凳。我喜欢坐在桂花树下读书,或痴痴地看天,看头顶上花枝婆娑,思绪忽有忽无。春天,有几个法师来看我,我就在屋后的竹林里拔一棵竹笋,剥了笋衣,将笋切成丝,下到油锅里炒熟了,煮一锅笋丝挂面,几个人坐在桂花树下,就着一瓶“胡玉美”辣酱,直吃得满头流汗。书院的左侧有一方亭子,坐在亭子里,透过远处淡淡的烟岚,可以看到山那边的村子以及更远处的公路,有车辆在公路上爬行着,像一只只虫子。我们坐在亭子里喝茶,聊天,听流水淙淙,真正是快意无比。我给我的小外孙写了一副藏头联:含天地自然真气,抒人生快意文章——当然这也是写给我自己的。我与朋友聊天的话题是散淡的,但绝不聊中东战争,也不聊股票的涨跌,“林间谈笑须归我,天下安危宜系公”“不知月白风清夜,能忆伊川旧钓翁”,这一刻,我们都乐得做一个宋代的闲僧,大唐的名士,魏晋时的狂人。说什么世事洞明,说什么人情练达,脱下那华丽的包装,做一个真实的人,哪怕丑陋,哪怕猥琐,但那丑陋是自己,猥琐也是自己。来到云波书院的人,仿佛都回归到灵魂的深处,回到“应无所住”之处。且将那一颗躁动的心放下,捧一盏清茶,细细地去品,方在此时,才体会到赵州和尚“吃茶去”的禅意。
柯老长我六岁,当过兵,做过生产队长,现在,他撇开家人,来到云波书院,做了一个看山人。我每来了客人,柯老便为我们洗盏,泡茶,茶泡熟了,他便悄悄离去。柯老总是闲不住的,他在院子里开了一片菜地,种下莴笋,点下豌豆,撒下菠菜种子。在云波书院,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柯老种的时鲜蔬菜。我有朋友来,走时,柯老会将一小袋带着泥土的山芋或是马铃薯作为礼物送给客人,有时候就是一把菜薹,一碗刚刚剥下壳的带着清新豆香的豌豆。柯老说:“我的菜都是自己种的,不打农药,也不施化肥,你吃吃看,保证与你们在城里买的不一样。”
今年的最后一天,我来到云波书院,送走2017年最后一轮太阳。那天晚上,我在电脑上正敲着一段文字,却忽然发生跳闸,四周一片黑乎乎的,只有电脑上微弱的荧光照亮一小片天地。我想给朋友打一个电话,偏偏手机没有一格信号。这些年来,我已习惯了与手机紧紧捆绑在一起的生活,现在,我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置身在这没有任何时代标识的世界里,我不知道这一夜将会发生什么。
我不得不脱衣上床,却毫无睡意。夜静极了,从黑虎瀑方向传来阵阵轰鸣,像是天边的雷声。忽忽的风声中,佛堂里的佛号竟声声入耳,字字分明。
天下无事,何事惊慌?
我披衣下床,在烛光中铺开一张宣纸。天亮时,我在一张八尺宣上写满了各种“福”字,真、草、隶、篆。推开窗户,新的一年开始了。我走出书屋,来到那片草地上,为我的家人,为我的亲友,也为这动荡不安的世界送去我至诚的祝福:
世界,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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