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回首六十年》:
难忘的黄金时代
——青年时代的回想
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感到,我平凡的一生中最难忘的是青年时代。
青年时代是我告别苦难的童年跨向新生的年代,同时也是我们亲爱的祖国由苦难走向新生的闪光年代。正是我的青年时代,奠定了我一生事业的根基。每当我想起幸福的青春年华,一股甜蜜的情感便油然而生,使我陶醉,使我振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回忆青年时代是令人非常愉快的,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黄金时代。
青年时代很遥远了,但又仿佛是晚近的事。当我登上西藏高原的唐古拉山口时,仿佛是在爬南京的那些小山头;当我在北京琉璃厂旧书店的书海中邀游时,仿佛在上海地摊上翻阅旧书一样激动。年青时代的印象是那样的强烈,时时如电影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那样生动,那样丰富多彩。不知我这支秃笔能体现其万一吗?
我在青年时代,似乎整天都处在一种兴奋的情境之中,尽管也屡受批评乃至批判,但豪性不减,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尝不尽的甜蜜。这究竟是为什么昵?
孤儿的血和泪
我出生在扬州城内东关街的一个商人家庭,家业曾红火过一阵,但“七七事变”以后很快就衰败下来。祖父在日伪土匪的迫害下病死。父亲抽大烟沦为乞丐冻死街头。我和母亲寄居外婆家,弟弟和祖母寄居亲戚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1944年母亲病故。1948年祖母亦跳运河自杀身亡,弟弟进了孤儿院。我则在外婆家读书。孤儿的生活是不堪回首的,那时处处受气,感到窒息,盼望着平等的待遇而不可得。世态炎凉,有时幼弱的心灵难以承受。记得母亲去世一年后,我曾从病床上爬起想触电自杀,但被弹了回来。小学五年级的《自然》课本说,五分钟不呼吸人就要死亡,于是我憋气找死,但不到五分钟,便憋不住了。没法子,只好活下去,埋头书本,这也养成我后来孤僻的个性。
抗日战争胜利那年我进了初中,崇实中学校园原是日本鬼子的“苏北宪兵队”,这里关押过许多抗日志士,后院有个镪水池,是鬼子将坚强不屈的中国人毁尸灭迹的地方。我亲眼看到这水泥深池,硝镪水中漂着油光。这段历史我无法忘记,我觉得中国人要争气,这也无形中加强了我学习的责任感。
扬州作为文化古城,文化基础较好,我们的中学老师多为饱学之士。初中时的物理、几何老师王履安,教课非常认真,虽然由于生活困难而面黄肌瘦,但讲起课来精神头十足、头头是道。他唤起我对理工科的兴趣,听课之后,做作业非常轻松,考试常考100分,那时就想将来当发明家,做工程师。后来他到江都县中去教书了,我又跟着他到了县中,在县中我也常考第一,打好了文化基础,毕业后就考入了著名的省立扬州中学。
我的小学是在法国人办的天主堂达德小学里读的。崇实中学也是教会学校,可能是新教吧,讲道的是牧师而不是神父。我曾听过牧师的传道,宣传上帝的万能。记得他生动地打了一个比方,说上帝造的人眼,完全自动对光,非常灵敏,不像人造的照相机,还要对快门、距离、光圈什么的,说得天花乱坠。学校里有个爱沙尼亚老太太,矮个子,嘴唇上有些黄“胡须”,对人很和善。据说这校舍就是她主持修建的。学生听“讲道理”“做弥撒”都是自愿的,我们爱玩,很少去。就是偶尔听一两次也是出于好奇,想尝尝“圣饼”的滋味,感受一下教堂中神圣的气氛——那窗户上的五彩玻璃和耶稣受难像,那和谐悦耳的赞美诗是有一定艺术感染力的。基督教“平等博爱”的思想也有吸引力,但许多玄奥的道理我们还理解不了,也没有心思去信教。当时真正“吃教”的人是很少的。到公立学校之后,也就与宗教远离了。但宗教的艺术气氛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我们的生活是非常单调的,电影戏剧都与我无缘。有一次,为了看戏甚至流了不少血。
那是1948年的夏天,国民党军队在左卫街实验小学搭台演戏。这是不用买票的,我很早就跟伙伴们一起去了。人很乱,很挤,我被挤到了前排,没有位子,就站着看。当我正好奇地看着台上进行演出准备,盼望看到好戏出台时,没想到一个大兵在台前维持秩序,要大家别挤。他走来走去,忽然走到我的前面,用脚使劲在我头上一踩,我的眼角猛然碰撞在舞台的木头沿上,立刻血流不止。我只好用手捂着伤口,挤出了“剧场”,回家抓了一把香灰,把伤口盖上。还算幸运,如果再往下一点,把眼碰瞎就更糟糕了。戏没看成,却在我的左眼角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伤痕。
我的中学时代是悲苦的。我家住东城,扬中在西城,上学时走在大街的石板路上,常常感到阳光惨白,非常暗淡。今天回忆起来还感到奇怪,难道那些年的太阳真是那样惨白吗?那也许只是我的主观感觉吧,但那印象极深,每当我回忆起那段生活,那惨白的阳光就突现在我的眼前。
扬州中学是一所著名的学校。朱自清、胡乔木、江泽民等都是我的校友。“南有扬中,北有南开。”在20世纪30年代,扬中是全国最好的中学之一,老师们上课往往不看教案,滚瓜烂熟,很吸引人。化学老师胡季洪先生在黑板上写的化学方程式是如此精美,简直是极好的书法艺术品,具有独特的美感,令人钦佩不已。物理老师侯湘石、数学老师黄应韶等先生都是著名的老教师。国学常识课的老师鲍勤士先生年近八旬,讲起《诗经》来热情洋溢,颇使人陶醉。语文老师江达臣(树峰)先生,给我们讲李大钊的散文《青春》《今》等名篇,让我们写作文时创作小说,并进行生动的讲评,引起了我对文学的喜爱。原来热衷于数理化的我,那时可以写几千字的小说,觉得是很大的进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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