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墨水的下游》:
蓝墨水的下游
——为“四十年来中国文学会议”而作
自古以来,海洋并非我国文学的重要主题。尽管徐福探东海、郑和下西洋,这些传说与历史无人不知,中国文学的墨水里面却少海蓝。相反地,苏武牧于北海,张骞通于西域,却在诗文里留下不少白雪、黄沙。虽然如此,对海洋的向往仍是不绝的。孔子叹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庄子也夸夸海话,说什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海运徙于南冥。
传说又一直认为,东海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其状如壶,又名为三壶山。真是令人神往得很,可惜谁也没有去过。不过四十年来,尤其是在“文革”期间,倒真有人发现了三神山,名字却改成了台湾、香港、澳门。十年以前,有一些香港作家曾经幻想,或可移民澎湖。不由人不联想到谐音的“蓬壶”,蓬莱的别名。
南方,一向是我国贬官遣囚之地,从屈原、贾谊、柳宗元、韩愈到苏轼,把文人一直贬到岭南、海南。抗战期间,蔡元培、许地山、萧红,死于香港,郁达夫死于苏门答腊,更往南了。长寿的耆宿,如胡适、黎烈文、梁实秋、台静农等,后来相继逝于台湾。今日华文作家生存的空间,向南,早已遍及南洋,甚至远达纽、澳,向东、向西,更及于欧美。海外各地的杰出作家总加起来,其分量未必比大陆轻出许多。而这四十年里,文学在大陆陷入低潮或濒于停顿,也为时不短。蓝墨水的上游虽在汨罗江,但其下游却有多股出海。然则所谓中原与边缘,主流与支流,其意义也似乎应重加体认了。
希腊只是欧洲南端的一个小半岛,但其文化却成为欧洲文化的源头与主力。就这半岛而言,又有不少大诗人来自外岛,例如:史诗宗匠荷马生于凯奥斯(Chios),抒情诗名家沙浮(Sappho)长居列司波斯(Lesbos),田园诗鼻祖萧克利特斯更远在西西里。
英国孤悬欧洲西北,为一岛国,然而文学之盛不输他国,莎士比亚的影响更笼罩全欧。到了浪漫时期,拜伦对欧陆的影响也无远弗届。爱尔兰又在英国之西,其为英国之边陲,正如英国为欧洲之边陲,然而文学之盛不但可以入主英国,更进而撼及全欧:史威夫特(Johnathan Swift)、萧伯纳、王尔德、叶慈(Yeats)、乔艾斯(James Joyce)、贝凯特(Samuel Beckett)等等都是佳例;萧伯纳与王尔德甚至领袖伦敦剧界,而叶慈更入主英国诗坛。同样地,拉丁美洲承西班牙之余绪,却开拓了南半球的天地,在文学上的光芒,甚至凌驾祖国。
我们只听人说文化,而不说武化,乃因文能化人。所以文化深入而持久,但是武功不能。蒙古入主中原,但是阿鲁赤之子萨都刺却成了汉诗名家;满洲征服华夏,但是正黄旗的纳兰性德却成了汉词后秀,凄婉直追南唐二主。正说明了文化可以超越武功,凌乎政治。到了现代,新文学的名家老舍原是旗人,萧乾原是蒙古族人,但是自然而然都成为中国作家,用所谓汉语写作。若说这是出于强势文化或强势语言的压迫,恐怕是说不通的,因为孙中山、蒋介石,甚至毛泽东、邓小平的乡音,都不是普通话。
语言当初或有约定,但俗成之后就成了自然之势,沟通之门,不必也不易更改了。但是要能俗成,也必有其条件,那就是能与文字妥善结合,便于处理当代思想,新知近事,甚至已经创造了可观的文学作品:这才是真正的“强势”,而不仅靠政治力量。也正因如此,在流行粤语而英国政府不置可否的香港,绝大部分作家使用的不是粤语,而是汉语;在新加坡,闽、粤二裔的华人也是用普通话的华文写作,而非乡音。
文学的流传有赖语言,语言的使用愈普及,发展愈成熟,历史愈悠久,它所流传的文学当然也更受惠。萨都剌、纳兰性德用汉文写作,等于吸收了汉文深长的传统与表达的力量,而得以拥有今日十亿以上的“潜在读者”。这到底是汉文的“侵略”还是“被利用”,实在难说。同样地,英国虽已撤离印度,今日印度的小说大家,包括鲁西迪(Rushdie),却有不少是用英文写作,进而享誉于英语世界。爱尔兰的作家以英文写作成功,甚且入主英国文坛,乃是乘势借力,应该视为爱尔兰的扩大,而非英国的入侵。英文因发展与流通而旺盛,爱尔兰文却因长久的孤立而日局。萧伯纳与王尔德如果坚持用古老的盖尔文(Gaelic)写剧本,就算写出来了,恐怕观众与读者都会锐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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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
——梁实秋
他身体瘦弱,但是我知道瘦弱的身体内,曾经有如何炽热的光,照亮了苍白年代里多少幽闭孤愤的心灵。
——龙应台
(余光中对中国古典文学)真是熟到了骨头里去,作品里头处处可以看到唐诗、宋词、汉赋对其的影响,而且就像盐融化在水里一样了无痕迹,这是真正高明的继承。我们也可以在他诗里感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余先生长期在美国执教,也翻译了很多外国文学作品,他诗中融入的西方文化,也像把吃食消化成营养一样,同样了无痕迹,他这种继承和借鉴是很值得我们搞文学的人学习的。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