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
有一家近城的绅士人家,门前有两行松柏,还有两棵大桑树,一株已经半枯,一株是全枯了。这家人家大门开了,看得见两边阶级上有些牌匾,挂的挂着,立的立着。
那天天气晴和,有两个少年、两个女子搀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一面走着,一面说笑着,好像颇为高兴。左边的那位大少爷,面色青白,举止高慢,衣冠却十分齐整,口里衔了一枝灭了的雪茄烟。一个女子在他后面,拿手拈他掉在衣上的头发,看上去知道是他妻子。右边的二少爷身体似极强壮,打扮像个学生模样。他开口说道“母亲今日人倒好,能够出来走走,呼吸些新鲜空气,人也自然好些。”老太太笑道:“我今年要交运脱限了,下半年要更好了。”又冷笑道:“你怎么肯放下你的功课,陪我玩耍呢?”二少爷笑道:“今天功课完了。”老太太说:“真巧,难得的很。”大少爷问道:“娘昨日晚上没有咳嗽么?”老太太说:“咳也是咳,只是比平常好些。”二少爷说:“昨日晚上,我因为预备几何的讲义,睡得晚些,听见母亲咳了一阵,后来……”大少爷忙接说:“我昨晚回来站在母亲的房门外,足有一点多钟,母亲却一声也没有咳。”老太太惊骇道:“你为什么那么站着呢?阿弥陀佛。”二少爷问道:“哥哥昨晚回来吗?”大少爷说:“兄弟,怎么你会不知道?还是你嫂子她自己开的门呢。”他妻子站在他后面答应着,却望着那右边的女子一笑。那大少爷又问右边那女子说:“弟妹,你也没有听见吗?”那女子笑着答应说:“听见的。”说完拍了她丈夫一下,使了个眼色。那二少爷便说:“我昨晚好像听见有人叫门,我当是谁,原来是哥哥啊。”那时老太太肘下一个小孩子便也说道:“昨晚我跟着祖母睡着,我听见爸爸回来,站在奶奶的房门外头,我听脚步,就知道是爸爸。”老太太笑说:“你哪儿会知道,你早就睡着了。”那小孩子说:“我哪儿不知道呢?我假装睡着了。我怕惊动了奶奶。”老太太听说大喜,赞他聪明会说话,便在袋内掏了几个铜板,给他买果子吃。那小孩越发得意,忙去搬了个矮凳来,请祖母坐,又数数铜板,好像还想多要,老太太看见他搬了凳子来,更加欢喜,说了声:“唉哟,谢谢你,真好孩子。”又在袋内掏了几个铜板给他。大少爷因为他儿子替他圆谎,也十分欢喜,也掏了一角洋钱给他儿子,说:“好孩子,会说话,给你吧。”二少爷却以为是奖励子弟作伪,大不谓然,轻轻回头对他妻子说:“天性差不多也要用钱买了。”他妻子使劲地拉了他一下。在这个时候,忽然吹过一阵凉风,挟着一股腐臭的气味,大家觉得诧异,二少爷便说:“前天我走那桑树下头经过,闻得有股臭气,大约那桑树年代久了,本来也全空了,不免有什么蛇或者什么禽兽的尸体,死在里面。我想那桑树年龄到了,既不能养蚕,又不能遮阴,身材也空了,只好借给长蛇耗子作住房。不如不要它,斫了它的好。”老太太听了这话,以为他是新学少年,借着这树来形容老人无用,一时十分郁怒,便说道:“你要斫,只好由你去。只是这棵树,是你曾祖种的,原来也有个用意,一来是叫子孙好农桑勤俭;二来古人藉①树的枯荣与弟兄的分合有关,种这桑树,也只望你们世世弟兄共同守着,纪念着老人家的用意。所以还有一块九世同居的碑,你要斫,由你去。你不要老人家,就让你去。”说着笑了几声,又叹道:“说呢,也难怪如今的人,都是希奇,连父子也说什么离居,弟兄更是不用说了。我呢,也是个傻子,口眼一闭,管得了几时?”说着,流下泪来。
大少爷此时一面埋怨兄弟,不该惹老人家生气,一面搀着老人家进去,一面也拿着手巾,在眼睛上擦,做那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表情。忽有一个底下人探头一望,送封信给他。他拆开一看,说:“知道了。”老太太便问是谁的信,大少爷便答道:“是省长请我去商量清乡的事情。”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你我是放心了。只有……”那底下人又来说道:“那边请你快去,三缺一。”那“一”字还没有出口,大少爷忙喝道:“麻烦回复他,说知道了就得了。”幸而那底下人的话没被老太太听见,只说是:“去吧。省长请是要快去的,到底是公事。”
那二少爷因为自己惹老人家生了气,便不跟随着进去,免得使老人家看着讨厌。谁知那老太太却更怪他,说他是赌气。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