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藜笔丛》:
看那芳草
苏东坡先生词《蝶恋花》中有名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自少小时读过,便如镂骨铭心似的,再也不能忘却。岂止不能忘却,且年纪愈长,蹀躞生涯,能与这名句相依相偎相慰藉的情和景,每可感到触及,像剥笋叶一般,那递次境界,反而愈加分明;乃至品味了亲切的惆怅之后,总有那么些许的忧伤……
作为一种生物,在地球上繁衍,抛却那功利和成见,大约任何草都可目为“芳草”。你看,只要还有点儿土壤、阳光、空气、水,它便自身能够复制自己,成长壮大,鲜活而有了那生命……这就足够了。芳草的成长是这样的随意,推及其他的生物,譬如那人,看来也有其相通的一面。我的父母都是海边的人。我也出生在海边。然而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远离了大海。现今,我只能站在高原上,遥想那大海;躺在枕上,遥听那大海……有时就会问自己:你,一个故乡在海边的人,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想到后代也都要变为高原人了,怅然而又有一丝忧伤。当然,高原也没有什么不好,高原甚至还流布出华夏的灿烂文化。可是……转念又一想,谁知道他们往后会不会从高原再返回海边呢?看来不必太担忧。每当这时,心中就浮起了那“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涯何处无芳草”,有人认为是在“伤春”,感叹“迟暮”。不必作如是观。谢了芳草,来年复萌,替替代代,枯荣有时,时侵时退,那芳草就有了故土。风播物携,世界多像一口涡动着水的大锅,那内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相互胶结,离析,渗透……不由得还会产生一点儿“变异”。
华夏大地也过于广博了。那筷子,中原“生存文化”的代表物。海边的打鱼人吃完饭,将一双筷子顺势往桌上一推一掼,让其利索自在,为的是行船不要搁浅,图个吉利。西南的山民们则是先吃完饭的人,将筷子端然置于碗口正中,口里恭谨地对其他人念道:“你家慢请……”为的是图个安稳。这般地讲礼仪,总有个缘由。原来,他们的祖上明代来自南京,是戍边的官兵,解甲归田,几百年过去,逐渐从平坝来到山上,成了“少数民族”。然而毕竟是在华夏的大锅里。姑且也作一户一族的“芳草”吧,新陈代谢,岁月如梭,内地的纺织、冶铁、刳木、建筑等技术,也都似萋萋延展的地线草,扎深了根,屏围了边地,绿了山头,绿了天际。
“天涯芳草”,千古流传,贴切,情真,有着沧桑历尽后绚烂之极的大朴素。若不经意,自身多了些生发渲染,有时就会产生幻觉;淡入生活中的真实一看,原来就是如此。
这里是你的故乡,你居住过多年,对那巷闾稔熟到了像饮水一样。然而你离开了,数十年过去,时光的长河淘洗,再不回头。今天你再伫立街头,没有人再认识你,孤零零的像一棵树。过往的青年——当年他(她)们还未出生——如果还有人能注意到你这半老头子,定把你视作陌生的不速之客。要去缅怀追抚的,若还得见,已算幸运;更多的时候却是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只有闭了目,那消逝的物与人才又历历显现,那一切只能留在记忆中了,你不也会感到有些怅然且忧伤么?黔西南文联有位张老先生,最近到敝地昆明寻觅故踪。所幸当年他的老师——一位进步青年——赁租过的陋巷旧屋还在。主人已换了许多回。当年他们曾在此读《三国演义》《士敏土》《教育诗》,唱《大雷雨》……今日这“陈旧得令人落泪”的小阁楼木墙内,贴满了裸女的玉照,一屋子的陆离光怪。于是老先生发出了“……把断裂了四十六年的历史续上了,悲耶?喜耶?”的感慨。
芳草里扎根扎得最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甘草大概算扎根很深的一种吧。在宁夏北接乌素沙漠的盐池县一带,风沙飞走,贫瘠干旱,偏偏那甘草在这里安了家。一丝一株的甘草,托着厚绿的叶,扬着绛色的花,有着十足的轻松与美丽,似乎并不介意自身处的环境是否恶劣。我曾试图用一般的方法掘出一株甘草,但总未能成功。它那根太深,长到一两丈。它只有深深地扎根下去,才能汲取到那更深的故乡的水。
人可以像一棵树,也可以像一株草。芳草比树多。站立住了,哪怕在秋风中颤瑟,在冬雪中蛰伏,也能做个和煦的梦:太阳总会眷顾,春风还会吹拂。
多少多少芳草的梦呵!
在瑞丽,踏着星光,我同《中国初中生报》的记者徐国静走访了坐落在山中的当地民族中学。翻开地图,瑞丽在祖国的西南尖端,红土高原,一个小点;再看东北,黑山白水,海伦县,另一个尖端小点。两地相距也有“十万八千里”了。一个年轻姑娘,为了边疆少数民族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告别了双亲,在现代交通的条件下,汽车一火车一汽车地颠簸了半个多月,来到这里,为了那遍地芳草。在芒市街头,烈日当顶,一位年过花甲、头发斑白的离休老干部,满面汗珠,正站在一间摆着各种根雕作品的门市前,手中拿了一块飞机草(胜红蓟)根,向围着他的赶街山民介绍。他原来是飞行员,东北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文革”中得罪了林彪一伙,一赌气,来到这最边远的地方落了脚。在他手中,一切树根:杜鹃、刺桐、龙柏……都能加工成艺术品。他不是在说“芳草”,他同我说的是“哪里的青山不埋人?”
陕北的山丹学校,那些黄发碧目的外国人,漂洋过海去到那里,去过艰苦的、奉献的日子,变为了一株株“洋”芳草。
中国人的芳草精神,遍布全球。管你富庶也好,硗确也好,是土就能生长,是牡丹、是芍药固然大放光彩;便是赤柽柳、梭梭木、芨芨草、藜藿、问荆……能生长,有生命,那根永远向着大河上下,长江南北,这就够了!和我那亲爱的故乡离得好远哟,离江河的发源地又挺近……
眼中含了泪,爱你呵,祖国的大地!
199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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