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春天,县委收到一封信,是山脑寨寄来的,反映了那儿经济 政策不落实的情况。县委便派我去驻队解决。
大清早,进山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后生,在前边一厢走着,一厢哼着爬 山调儿。我追上他,他忙将什么东西塞进怀里了。打问去山脑寨走啊达?他 只说跟他走就是了,再不和我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哼那调儿。
逆着河滩愈往里走,山路愈豁达,河流却变成了小溪,在石头窝里无声 地流动。渐渐看不见了青翠的梢林,和尚头似的黑石山上,乱蓬蓬地笼罩着 发黑的荆棘、蒿草,在晨雾的苍茫中,像一个一个发霉的馒头。我已经想象 出山脑寨该是个什么模样儿的了!那年轻人兴致却一直很高,唱着唱着,就 在怀里掏着什么看。未了,冲着我嘿嘿一笑,样子很憨。我说: “你真乐!” “是乐吗?”他说,又是嘿嘿一笑。
“你怎么啦?” “是怎么啦吗?”他说,嘿嘿着又笑了。
我奇怪起他来了;他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吹吹,是一朵红绸子扎的 花,别在了胸前,说: “我当新郎官哩!去接新娘子呀!” “恭喜!恭喜!”我突然觉得他是个可亲的角色了,“新娘子是哪儿人 ?” “就在你要去的地方。” “找了个山里人?” “山里好啊!” 他又对我嘿嘿起来。他的眼睛并不大,却很动人。我心里想:这山脑寨 今天还闹这场喜事;山窝窝倒还逗得山下这么漂亮的后生来攀亲哩。他问我 的来龙去脉,我说了根由,他却说那封信他清楚。再问时,他还是嘿嘿一笑 ,就扯到别的事上去了。我们就这么扯谈开来,我立即知道了他叫王俊,是 平原队科研站的副站长,他们搞起了一座葡萄园,品种有:龙眼、红蜜、白 莲子、六月鲜……新娘子叫灵娃,模样很称心,和他一样,好动,爱好文学 。两人完全是自由恋爱。今日娶亲,队里开来了一辆拖拉机,山里没大路, 只好在山口等着;他等不及,就先跑进山里来了。
正说着,坡梁梁上就下来了一伙人,一直扑到我们面前,凶狠狠的,拿 仇视的眼光看人。其中一个黑脸后生,提着两个拳头,逼近一步问: “谁是接灵娃的?” 新郎笑着说: “是我。我叫王俊。嘿嘿嘿。” “别嬉皮笑脸!”黑脸后生说罢,一把将新郎胸前的红绸花夺下来。
新郎脸上的笑纹开始向四边扯,闪了几下,便消失了。四目对视,空气 十分紧张。我害怕起来了,忙要劝说,那黑脸后生吼道: “你为什么要娶山里人?” “我爱她!”新郎说,“你是什么人?” “山下姑娘那么多,为什么偏来山上紧处插楔子!” “我们是自由恋爱呀!我爱她,她也像我爱她一样爱我!” 黑脸后生说不出话来,目光从新郎的脸上移到花上:花在手里抖着。突 然,他五指攥起来,马上就要把花揉碎了,五指却又慢慢松开,将花平展展 托起来,别在新郎胸上,侧过头去说: “好吧,她既然爱你,你就得好好待她!要是欺负她,看不起我们山里 人,你小心这个!” 他伸着拳,在新郎的眉骨前晃晃,扭身便和他的同伴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山里人,我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位受委屈的新郎了。
嘿嘿嘿,他却一歪头冲我又笑了: “你瞧,他们多么舍不得她!花别得正吗?唏,像个新郎吧?” 这当儿,一阵锣鼓声,山包后闪出一簇姑娘来,都穿着花袄,五光十色 的,拥着一位胸前也别朵红绸子花的人。新郎一看,忙乱里用手理了一下头 发,说声“她来了!”就跑了上去。
两人面对面地站住了,眼睛看着眼睛,说不出话,笑不出音;姑娘们立 即包围了他们,也都不喊,不叫,只滴溜着眼睛看。终于,新娘把自己的花 取下来,塞给新郎,随手就把新郎胸前的花抓过去了。众人哄的一声叫好, 锣鼓大作。我忙上前道喜,新娘从衣袋里抓出一把糖来,递给我一颗,再扬 手凌空一撒,众人欢着抢糖,她却极快地将一颗糖塞在新郎的手里了。但一 抬头,看见山根下那伙后生远远地站着看她,就叫道: “石头!来认识一下吧,这就是王俊!” 黑脸后生没有动。
新郎说: “我们已经认识了。” 她笑着,抓起一把糖,用手巾包了,扬手扔过去,说了声“再见!”就 和新郎肩并肩地出山去了。
我回身便吆喝那伙后生回山脑寨去,只有黑脸后生却还呆呆地望着出山 的一对新人,叫,一声不应;拉,半脚不挪。
“石头哥!人家已经结婚去了,快收了你的魂!” “唉,又是一个凤凰飞了。” 众后生取笑起他的愣劲儿来。又问起我到山脑寨干啥。我说去驻队;再 问驻队干啥子事,我说去落实经济政策嘛!那黑脸后生就抓住了我的手: “是吗?是吗?!同志哥,你看,她们都下山去了,难道我们山上的姑 娘就只有下山,难道我们山上的后生就只有打光棍?打光棍就打光棍吧,可 咱山上就这么不如人?” P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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