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第一章
身世飘零雨打萍
每个人来到这世上,就像一只出窑的瓷器,大多是随着平常岁月的流走,在尘世间磕磕碰碰,经历了该经历的缘分,遇见或者没遇见该遇见的人,终至有一天,尘归尘,土归土,化入无形,连一丝气味都不曾留下。而有的人,却能在物质之身逝去后,精神不灭,用一生所谛造的传奇,在时光的堆积中,染上一种绝世的光彩。那是一种能进入人们内心珍藏与回味的品质,那是一种既能令人动容、向往,又能滋润灵魂的美好。宛如一件青花瓷,蹚过历史流动的光影,荡摆着旧年的褶裙,低调的光泽中,深藏着动人心魄的故事。
周璇就是那尊美丽优雅的青花瓷,经过时光的洗礼,她纯净甜美的歌声,似乎还迷离着老上海的时光与风情,透过沧桑的黑胶碟与老胶片,如梦如幻,在我们的心间流淌开来。
但令人怅然的是,周璇这尊美丽的瓷器,就像是民窑里一件没有落款的绝世佳作,多少的星辰多少的风吹过去,她生前苦苦寻找,却始终无法觅得自己的来处,直至伊人如烟消散,关于她的身世,仍是众说纷纭。
传说之一是周璇养母叶凤妹所说,周璇六岁那年,被自己从上海莲花庵的妙法师太手中抱养过来,说周璇的父母是常熟人,又说她是尼姑所生。但有人推测这是养母为留住周璇这棵“摇钱树”,故而编造此说,意在令周璇对寻母之事望而生畏,因为尼姑生孩子是罪恶。还有些杂志刊载了周璇丈夫严华的推测,周璇说话似苏南一带口音,因此当在常州或常熟之间。其实养父母一直隐瞒着周璇的身世,若非养父周文鼎的次子周履安后来因拍戏坠马事故变傻,失口说出周璇不是亲妹妹之事,她一生也不会知晓自己并非周家的亲生女儿。
身世之憾,就像一场突然浮现的风湿症,总在一些心情下着雨的日子里,侵扰着周璇,折磨着她。为了揭开身世之谜,她耗费了不少钱财,媒体也从中帮助调查,但因养父母当年为防后患,销毁了所有有关她身世的物件,许多线索又是由她的养母叶凤妹口中所出,真伪难辨。这样一个大明星居然有这样扑朔迷离的身世,自然引起大众的关注,更招来了至少十多人来与她认亲,但是一听说要验血,这些人就全消失了。
有时,周璇会望着天上的云发呆,清澈的眼神渐渐蒙上一层迷雾。这些云从哪里来?它们又将往何处去?云朵变幻,无可名状,像云一样自由是许多人的企盼,然而,她却深深的痛,自己不想像云一样,是个没有根的植物。六岁之前的童年,她脑海中的影象只留存着曾在一座尼姑庵度过的记忆,后来她去过上海莲花庵,确实像她记忆中的样子。
身世飘零雨打萍。周璇有过许多风光的日子,却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要经历许多常人不能体会的苦难,更有这身世之憾,抱憾终生。
一九八六年,著名经济学家童大林在常州一报刊上看到一篇《周璇乡亲的悲欢》,便联系周璇次子周伟,提供了此篇报章的线索。闻此讯息,周伟惊喜莫名,凭直觉,他似乎看到了冥冥中的指引,或许,他将要替一生遗憾的母亲,追溯踏入那条血缘的河流,将他们曾经断开的生命源流连接起来,解开命运紧锁的密码,让生命的图景更加清晰。
或许,当每一个生命降临世间,无论是来自朱门还是柴扉,无论一生平凡还是荣华耀世,内心都会烙有一个神秘的印记,就像一对古老的门环,总诱使人去叩开,去看看,传递给了自己生命的祖先,是多么的令人敬仰和亲切。这是一种神奇的对亲缘的敬慕,像是心中悬挂的那串风铃,总是容易被那阵阵美好的想象吹起动听的声音,仿佛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召唤,催动人去发起一段如梦的追寻。
被这来自血液深处的召唤吸引,周伟开始到常州暗访当时与周璇认亲的王家和苏家。在验血后,周伟发现,自己及母亲周璇、苏家人均为AB型血。他的心情,便像回游的鱼群,愈发急切,愈发汹涌。
仿佛季风吹起,候鸟的翅膀总能找到回到南方的鸟道,那磨不去的深情祈望,带领周伟找到回家的道路。周伟调查后的结论是,周璇是苏家的孩子,一九二零年出生在长江之南、太湖之滨的常州。这是一座有着三千二百多年历史的文化古城,江南锦绣之地,名胜古迹众多不说,历史文化名人更是不乏其踪。苏东坡当年亦流连忘返,在此终老。没有人能够选择自己的故乡,但若似一朵莲子,正好跌落在荷塘,那自然更是有幸,也许无心,便也可成就一片风景。
周璇原名苏璞,乳名义官。名取“璞”字,大致是希望她保持天真淳朴之质,更像玉石般天然美好。也许名字与人,真是一种缘,抱有什么希望,就走往什么方向。连她后来取的“周璇”这个名字,亦与玉有关联。而她这一生,确实保有玉石的美好和天真。只可叹,越是美玉,越是易伤,世间没有一种美好,可以保证永远保全。
周璇的祖父曾是晚清朝廷太医,父亲苏调夫于南京金陵大学文科毕业后,在嘉兴教堂当牧师,母亲顾美珍是护士。这样一个家庭,应该是温馨美好的。幸福的河流,肯定濯洗过他们那些短暂的时光。
母亲顾美珍确实也很珍爱这个秀丽可爱的女儿,但因为不到三年就生了两个小孩,第三个马上又要出生,夫妇俩怕一时忙不过来,一九二二年,他们就把苏璞送给外婆照顾。原本以为只是暂时一别,但却未曾料到,从此便是骨肉分离,永生难聚,倘若人生可以重来一次,顾美珍宁死也不会再做此选择。
外婆自然是宠爱外孙女的,更何况小苏璞如此伶俐可人。只是未曾料到,命运并不怜惜这样一个美丽的小生命,她那位在任金坛县警察局长的亲舅舅顾仕佳因为抽大烟缺钱,竟昧尽天良,把她偷偷拐卖到了金坛县的王家。她的一生,从此便注定了与飘零纠缠,与忧伤不离不弃。曾经的那些温暖和幸福,已经是一曲清远的笛声,模糊在那些月圆之夜里,再也无法触摸。
冷酷的现实就像一把锐利的雕刀,从此开始刻削小苏璞的命运。到了王家后,她被改名王小红。养父名王荣春,养母名欧阳玉珍。解放后顾仕佳曾被关押七年,临死前他亲口承认了拐骗周璇给王家,并改名王小红之事。而王家也有人对周伟说过周璇的父亲(实为舅舅)当过警察局长。周璇的童年,就这样被划上了第一道疼痛的伤口。只是因为太年幼,所有曾经的辛酸、思念,都在懵懂中渐渐堕入苍茫,终至日后迷失在她的记忆里,像是一棵没有了年轮的树,再也无法将曾经的悲伤和泪水传递。
命运总是喜欢玩弄辗转的游戏。王家夫妇本来对周璇还算疼爱,但后因他们夫妻离婚,养母欧阳玉珍一个女人带着她,生计更加艰难,不得不又把周璇送给上海的周姓人家,再次改名周小红。至于周璇之名,是音乐家黎锦晖提议更改的,此是后话。
周伟做出此结论有三个理由。一是很多人都说周璇属羊,更有周璇生于一九一八年、一九二二年之误传,唯独只有苏家坚持说周璇属猴(一九二零年生),而周璇自己填报的户口本和病历卡上一直都是属猴。第二是周伟认定的亲外婆顾美珍明确说周璇的腹部有一块枣红色胎记,周伟从自己父亲那里证实了这一点。第三,顾美珍身边的女儿苏瑛与周璇长得非常相像,一眼看去就感觉像周璇的亲妹妹。
骨肉分离的痛,就像是一场永远不曾止息的风雨,思念孩子的母亲,总是在哀伤中挣扎,女儿的名字,是她心中那根最痛的刺,让她的伤口永远鲜血淋漓。顾美珍也并非凡妇,她也有理想,有抱负,她早年参加过革命,曾任国务院卫生处护士长,曾为不少中央首长担任过保健工作,见过周总理、彭德怀等中央领导。但不管她曾多努力用工作来冲淡对失散女儿的想念,结果仍是徒劳。人世纷芜,她想将忧伤藏起,可她仍旧无处可逃。为了寻找女儿,她曾经十多次赴上海认亲,结果却因种种原因未能见到周璇。每当暗夜灯火俱寂,唯有她那双通宵不眠的眼睛,始终在寻觅那一声声在将她呼唤的啼哭。
有些记忆,可以冷藏,但有些牵挂,却不能遗忘。一九五七年夏天,于报上惊悉周璇患病住院,爱女心切的顾美珍匆忙办了提前退休手续,赶到上影厂要来照顾生病的女儿。当顾美珍说出周璇腹部有一块胎记时,上影厂的尤厂长等人也觉得可信了,因此安排她们母女相会,但因担心大喜大悲会刺激当时患上精神病的周璇,所以顾美珍没有说穿身份,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见到了女儿。尤厂长事后安慰顾美珍说等周璇病好后就可以相认了,他还对陪同顾美珍来上海的两个外孙女说,你们长得真像你们的周璇阿姨。
谁知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二日,周璇因突然患脑炎而骤离人间。顾美珍再也没有机会同周璇相认了……
而这一切,是否就是最真实的版本呢?可惜周璇已不在人间,无法亲自认定。人世间种种美好、困苦,终于在她闭眼时都逝去。不知她在天堂里,是否找到了自己的亲身父母,能够依在母亲的怀中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能够尝到那份一直缺失的童年的甜美亲情呢?而我们,只能透过时光的氤氲,去想象那些当年上海潮湿的气息,看几场梅雨,一帘幽梦,所有繁华往事都如春花入梦,秋色经眼,那位佳人的梦影惆怅,她所承担的岁月沧桑,是否都浸透和折射给我们一种悲欣交集的感动?
如今,那一袭旗袍的优雅女子,或已化身为蝶,或已是江南的青梅弥漫于齿间时的那一缕风,她走过的地方,纷纷绽放百花的消息,她低吟的梁下,还留有寂寥的梦。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便是这样在岁月的飘忽中,清瘦单薄成一尊美丽的青花瓷,美态朦胧,青花缠枝,收藏在了我们的心灵深处,犹如小院青苔经雨润,在一些暗香浮动的黄昏里,细细密密地爬上心来,润湿了那份属于江南的心情。
一没有落款的青花瓷
二那年那月花离枝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故乡,更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父母,甚至有时候,不能选择的是命运。当周璇像每一个婴孩那样,哭着来到人世,父母心中自是无尽的喜悦。谁又料得到,她小小年纪,就要经历与亲生父母的生生别离,就要去经历那些欢欣、悲苦、起伏、绚丽的命运?
命运安排给开始有了记忆的小周璇的故乡,是十里洋场的上海滩,繁华之都的一个小弄堂。晨晨昏昏,开初的光阴里,她亦曾得到过养父母的爱,养母温言软语,养父言笑晏晏,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养父名叫周文鼎,本也风流倜傥,从一个常熟乡下人混进了工部局税捐处得了翻译职务后,他更加找不着北了。税捐处因有英、美殖民政府这样的靠山,因此进出税捐处的人都得巴结讨好他,平时给洋主子做翻译得的额外赏金亦是可观,再加上他还懂得耍把戏剥取第二层税金,这更够得他挥霍享乐了。
周文鼎原来在常熟乡下倒插门进一地主家做了独养女婿,虽然他当了洋差后也把原配妻子与两个儿子—周履平、周履安接到上海,安排在虹口居住,但当了官得了势见了世面后的他,在花花世界里顿时觉得如鱼得水,又如何能安静得下来困在平淡的家庭生活中?于是他天天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弦舞,还染上了鸦片烟瘾。
不仅如此,他又看上了一个粤剧戏班子里的漂亮花旦,正好因为粤剧刚到上海,没有什么人看,戏院老板就以他们的戏不卖座而交不起营业税为名拒付演员薪酬。周文鼎抓住这个机会,装作去协调劳资纠纷,又借用自己的工作之便,让税捐处给了一个减免税的特殊政策,戏院老板自然眉开眼笑,而周文鼎又责令他把免除的部分税款用来支付戏班的包银酬劳。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大好人,而那位名叫叶凤妹的花旦更是对他又敬佩又崇拜。加上闯荡江湖唱戏的生涯里,她早已饱受被人排挤欺凌之苦,感情上也遇上过不少欺骗和挫折,人生茫茫,前途渺渺,这个看来有钱有势的男人既对自己有意,还不如就此找个依靠,过个安稳日子呢,所以便欣然投入了他的怀抱。
把女人哄到了手,周文鼎接下来考虑的就是如何带进家门。滑头的他先是跟家中原配诅咒发誓说自己要老老实实在家里改邪归正,不再成天出去鬼混,但是必须答应他一个条件,那就是娶广东花旦叶凤妹为小老婆。原配大老婆怎会不知他的无赖,奈何对他也无计可施,因此只能把委屈按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她也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许叶凤妹进虹口的这个家门。周文鼎巴不得这样,他可以清清爽爽地和小老婆另外租一所房子卿卿我我,反正那时候他钱也挣得多,不怕多这么一笔开销,所以他当即在工部局附近靠近外滩那里的一个弄堂里租了一处房子,没什么事的时候都懒得回虹口大老婆那边住了。
叶凤妹本以为找到了个好靠山。她喜滋滋的,瞒着附近邻居自己这小妾的身份,所以弄堂里的人都称呼她“广东太太”。可没想到,一个人若是过惯了花花世界的日子,突然弄个缰绳系住他,那是浑身不舒服的,没多久,周文鼎就浑身痒痒,又成天往外跑了。叶凤妹在家里便愈加寂寞起来。结婚几年,日日对着这偏僻冷清的房子,心情便也阴晴不定。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而她体会到的是男人心才是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女人一旦感觉不到那份宠爱,那种惴惴的不安全感自然袭上心头。她日日盼望着能怀上周文鼎的儿子,如此方可母凭子贵,不再在周家大老婆那里低人一等,也好教周文鼎多把心思在她身上放牢固些,所以她没事便到离家不远的莲花庵烧香求子。谁知菩萨是否嫌她心还不够虔诚,她的肚子一直就没有动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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