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片坦荡》:
山野的松明多年前,到山区去搞教育调查。一路上坐车往山里跑,坐一站停一站,从广州一直到粤赣边界的和平县。
每到一处教育局,我们便要求去最穷的学校看看,我看到了一幕幕令人心酸的画面。有一所山区学校,学生坐的不是板凳,而是一条大树干,随意用刨子创平了当凳子用。至于桌子,是没有的。黑板也没有,只有一块床板式的白板。每个老师上课,用纸包起三根粉笔上阵,每天领一次。
到了晚上,校长说什么都要留我们吃饭,结果不知哪里弄来一只鸡,炒点豆腐,六七个人围着就吃了。我记得,我们一块鸡肉都咽不下去。你推我让,结果每人夹了一块,就不吃了。校长也不吃,他看着剩下的鸡肉,说,也好,留下顿吃罢。
在座的有一位不太吭声的老师,老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也对他傻笑。晚饭后,他说,我到你房间坐坐。
晚上,他真的来了。山区的夜,那种美是说不出的。那种宁静的气氛,和着微微山风,伴着“啾啾哇哇”的虫鸣,看桌上那盏用松香点燃的灯忽明忽暗,整个人像融化在山野中。至今我还在想,做思想工作有许多经验,我可以提供一条体会,在美丽宁静的山里,住一间简陋的茅舍,点一盏油灯,做思想工作最入心。
这位老师来了。他说,大学生,我观察你一天了,你是个很好的人。我答道:从来没有人当面这样赞我,谢谢你。
他说,他也是一位大学生,分配时遇到“文革”,说是要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挂名在教育局,实际上到深山里搞“教育革命”,什么知识也不用教,只教学生写批判文章,或念一些报纸上的批判文章。说话间他脸上露出一缕淡淡的愁思。根据他的相貌,我判断他大约是三十多岁的样子。
看得出他也有难言之隐,我不知如何劝他,只是傻乎平地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他问,你说人最宝贵的岁月在哪一段?我随意地答道:恐1、自在青少年或青年时代吧。
这位老师说:不是呵,是我们这个年龄,是三十到五十这段黄金般的岁月。人就像金矿,小时候被开发,是开发期;青年时代,是金矿被水冲涤显露的时候,是冒头期;三十左右,是被熔化定型期:四十左右,闪闪发光,可造成不同的饰物或用于不同的用途,是价值期呵;五六十岁之后,价值被认定之后,用你的人便把你定位使用了,不用的,便放在橱窗里,只是摆设而已。
在这宁静的山区,听了如此高论,仿佛遇到高人点拨,我一声不吭,赶忙冲一杯山茶给他。
他摸了一下不知何时窜进来的狗的背脊,说,我们该定型的时候定不了型,只是一炉钢水,时间长了,就会凝结了。
怎么办呢?我问,在这里不是挺开心吗?你不懂。他接着说,我观察你,你看孩子时眼里的表情,你看破教室时的眼神,你吃饭时的推让,我感到你的可塑。是的,命运对每个人都会有不公,看来,命运之神对你不错,可你没有那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请你不要放弃你这一份待人诚恳、同情苦难的性情。我到这里以后,看到来参观的人并不少,像你们几位那样的,第一次。
接下来,拉东扯西,我知道他是学历史的,大学毕业分配后,先到教育局,后来又转到山区学校,说是接受锻炼,实际上他那个位置给人占了。他给我说了许多历史上的事情,我竟有茅塞顿开之感。
深夜了。我独自一人面对着那忽明忽暗的松明,反复地问自己,诚恳的性情,同情苦难的性情,有那么重要吗?那时候,社会上吃香喝辣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多是一些喜欢整人、打小报告、念报纸、待人虚伪、面无表情、“左”得令人反感的人呵。
不管它。诚恳待人,用心待人,吃不了香,喝不了辣,也不要紧。做人最要紧的是要有良心、同情心、正直之心。
几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原先在十年浩劫中风光的那类人,慢慢地销声匿迹了,有的沉沦下去,有的被时代淘汰。总之,那种人在社会上越来越没有立足之地。
想到自己这么些年来,稳步地走着,艰辛地走着,无愧于人、无愧于时代地走着,真要感谢那位至今不知名的老师的教诲。
每当有小人找麻烦的时候,有不顺心的时候,我就想起山区的那一晚,心境便顺畅许多。
老师,你在哪里,真想约你再聊一个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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