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热,火辣辣的太阳让人心生畏惧。林文姝坐在小店里喝着橙汁跟苏蕊心聊天。
小店里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林文姝听得很舒服,她觉得自己开始有衰老的迹象,越来越喜欢听老歌、看老电影,那些让她有一种朦胧的亲切感。
苏蕊心喋喋不休地抱怨她生活里的牢骚。
林文姝没说话,听得太频繁,已然感觉迟钝,尽管苏蕊心说得唾沫乱飞,她也听得无精打采,这证明人的倾诉权是有限的,很多事经不起诉说,就像很多感情经不起推敲一般。
两人沉默了会儿,林文姝选择了一种平凡无奇的口吻说:“听说严皙出国了,去了加拿大。”
说罢她有些不自然地咬了下吸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自然,但她就是不自然了。苏蕊心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下,苏蕊心喜欢这么看人,大概这个动作让她钓了不少还算出色的男人,所以形成了习惯。
接着她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说:“林文姝,对你来说,这个消息大概还不如‘听说,严皙死了’比较动听吧。”
让他死?她有这么恨他吗?
说到死,林文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还是高中的时候,她跟严皙说过这个话题,很奇怪,人们是常常重生轻死的,仿佛他们在逃避什么一样。
那时候她说自己不怕死,死就是场无梦的睡眠。
严皙忽然收起一贯嘻嘻哈哈的语气认真地说:“如果你晚上回家,关了灯,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四周安静得吓人,你去想死,你会越想越怕,越想越无助,我有过这样的时刻。”林文姝当时有点儿被这样的严皙弄到不知所措,当然之后好多年,她也是这么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边。
关于死,还有,那年的一个夜晚,在H城,那天,天上有月亮。
她怒气冲冲过马路,严皙一把扯住她,动作并不温柔,扯得她一个踉跄,她更加火冒三丈,问他发什么疯。
他说:“怕你死。”
“怕你死”这三个字具有神奇的力量,一瞬间让她心里暖洋洋的,柔软得可以掐出水滴。
跟苏蕊心分开后,天色已晚。
林文姝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车上人已经不多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忽然想起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她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有点儿像挂在大厅里的一幅遗像。
回到家,母亲依然没睡,坐在沙发上等她,问她新一任相亲对象处得如何。语气竟是唯唯诺诺地充满了恐惧。
林文姝没作声,一声不吭地进了房间,对于母亲的行为,她又疲倦又烦躁又心酸又难过,种种因子掺进一起,个中滋味不好诉说。
母亲进来也不敢多说,说是让她早点儿洗澡早点儿睡。末了,她小心翼翼地说:“别想着严皙了,他早已经是人家的了。”
殊不知,她如今早不怕他是人家的了。
这天夜里,林文姝居然难得没有失眠,一直做梦,梦中总是回到高中的操场,一群男孩子在打球,她并没有认出哪个是严皙。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日子纷至沓来,拥挤得一塌糊涂,快得简直让人心惊。
也许你常常可以在青春小说中看到出色的女主角身边那个懵懂平凡的女配角,她们负责衬托女主角的优秀,但是你不会为她们感到遗憾,你的眼光只盯紧着故事的主人公。
很不幸,林文姝高一出场便是这模样。
太多女孩儿在青春期都只是配角,默默地演着自己平凡无奇的戏份儿,但是当年的林文姝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并不好说。
事实上,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以为自己与别人不一样,年纪越长就会发现原来世界上的人都有着差不多的脸孔。
林云是个普通的小城,五中是这个普通小城里的一所普通高中,118班是五中的一个普通班,林文姝是这个普通班的一个普通女生。
高中的生活对林文姝来说是一幅枯燥的黑白素描,食堂、教室、宿舍,三点固定了这个平面。
她经常抱着厚厚的资料书安静得像鬼一样往返这三处,连羡慕别人都学不会。
严皙便是在这种境况下闯进她的世界来的,就像彩笔给素描涂上了色彩。
多年后的林文姝也跟朋友笑言,若是严皙不来,她的青春期甚至大概没有一个可以拿出来说说的话题了。
林文姝藏在众多的女生堆里是平淡无奇的,她规规矩矩穿着校服,扎着马尾,尖下巴,细眉细眼,白的脸和嘴唇,若是看她看得久了些,也许会有个认知——她总是习惯低头,甚至听人说着说着,她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一直移一直移,最后只顾着看地面去了。
最近一段时间,在她的同桌苏蕊心看来,林文姝显得不太对劲,若有所思,平日里跟她说话也没头没尾。
“林文姝,这次编制座位,严皙坐我们后排。林文姝,你不是数学不好吗,可以问他,这家伙数理化可厉害了!别看他整天睡觉,一点儿也不在乎的模样。”苏蕊心总是这么夸张,一点点哀愁都会放大,喜悦也是。
“林文姝,跟你说话呢。”
“噢。”
苏蕊心没理会林文姝的干巴巴,咋咋呼呼地冲着不远处的严皙直挥手:“喂,严皙,你这次分座位坐我们后面。”
“嘻嘻,苏蕊心,我也坐你后面,你怎么不招呼我?”说这话的是林凡,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
苏蕊心笑得没心没肺:“你有什么利用价值哎,功课比我还烂!”
林凡不满了:“做人要不要这么现实!”
这堂是政治课,几乎没人听课,大家要么玩手机,要么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林文姝算是个好学生,拎着笔,盯着书本,给人一种正在听课的错觉,思绪却飞到了一万里外。
他就坐在她后面吗?离她竟然有这么近吗?她从前常常躲着悄悄偷看的人如今就坐在她背后,竟然这么近!只是那又如何,哪怕她听到他在后面转笔、说笑的声音,教室里最安静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他换气的声响,却从不敢回头看他一眼,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啪”的一声,一个不小心,手里的笔掉到后面去了。
林文姝惊恐了,是回过头去捡起那支笔,还是从文具盒里再拿一支出来用?
“喂,笔。”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后面有人递了笔过来。
她垂下眼去拿那支笔,只看到那个人修长漂亮的手。
“苏蕊心,下课后一起去吃午饭。”林凡话未完,下课铃已经打响了。
林文姝抱着书本默不作声地准备走了。
苏蕊心叫道:“林文姝,一起去吃饭嘛,干吗一个人跑啊。”
林凡也跟着嚷:“呃,你那同桌叫什么名字来着,也一块儿去吃饭吧。”
林文姝意识到这时候他们在等她的回答,都在盯着她瞧,她不由紧张起来,一双眼直直地盯着脚尖,脑子转得晕乎乎,声音都是微不可闻的:“不用了,你们去吧,我回宿舍了。”话才完,已经飞一般地跑了,留下另三个人愣在原地。
林凡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苏蕊心,你这同桌感觉好孤僻啊,吃个饭有什么啊?”
“哎,每个人性格都不一样。”
苏蕊心顿一顿,压低声音:“她父母好像感情不和还是怎么,所以她有点儿怕生,就这样——”
林凡如梦初醒:“天哪,严皙,那不跟你一样,你怎么一点儿都不认生?脸皮跟墙一样厚!”
那个叫严皙的男生穿着浅蓝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衬衣,一脸云淡风轻:“去吃饭,站这儿算怎么回事?”
走在去餐馆的路上,严皙忽然微笑了,那个叫林文姝的女生,林凡不记得她的名字,他对她倒是有点儿印象的。
那是开学第一天,一堆女孩儿在走廊上打闹,很多都是初中同学,他走过去,女孩儿堆里忽然有人恶作剧一样来一句:“严皙,严皙,你好帅,我喜欢你!”
他一转头,那堆女孩儿已经一窝蜂似的散了,唯独她反应慢,人群都散了,她还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天气真好,蓝天湛蓝,白云雪白。
她穿着一件衬衣,有些大,衬得整个人更加娇小,孤立无援。
她见他盯着她瞧,拘谨得很,急急忙忙分辩:“不是我——说的。”
苏蕊心进餐馆的时候选了严皙对面的位置:“咦,严皙,你疯了吗?一个人笑得这么开心。”
严皙不置可否。
“怎么,听说严大帅哥又跟季美人分手了?啧啧,你俩分手简直就是变相秀恩爱,没一会儿又和好了。”
苏蕊心蓦然提起季婵娟,严皙忽然觉得有点儿百无聊赖了,跟哀愁没有关系,只是百无聊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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