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讲唐诗宋词》:
我却不敢苟同这个对字法。
何以不取“黏”字呢?盖少游时当北宋,那期间,词的风格还是大方家数一派路子,尚无十分刁钻古怪的炼字法。再者,上文已然着重说明:秦郎所以选用“抹”并且用得好,全在用画人词,看似精巧,实亦信手拈来,自然成趣。他断不肯为了“敌”那个“抹”字,苦思焦虑,最后认上一个“黏”,以为“独得之秘”(那是自从南宋才有的词风,时代特征是不能错乱的)。“黏”字之病在于太雕琢,也就显得太穿凿;太用力,也就显得太吃力。艺术是不以此等为最高境界的。况且,“黏”也与我们的民族画理不相贴切。我们的诗人赋手,可以写出“野旷天低”、“水天相接”,这自然也符合西洋透视学,但他们还不致也不肯用一个天和地像是黏合在一起这样的“修辞格”,因为中国画里也没有这样的概念。这其间的分际,需要仔细审辨体会。大抵在选字功夫上,北宋词人宁肯失之“出”,而南宋词人则有意失之“人”。后者的末流,就陷入尖新、小巧一路,专门在一二字眼上做扭捏的功夫;如果以这种眼光去认看秦郎,那就南其辕而北其辙了。
以上是从艺术角度上讲根本道理。注释家似乎也无人指出:少游此处是暗用寇准的“倚楼极目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的那个“连”字。岂能乱改他字乎?
说了半日,难道这个精彩的出场,好就好在一个“抹”字上不成?少游在这个字上享了盛名,那自是当然而且已然,不但他的令婿在大街上遭了点意外事故时,大叫“我乃山抹微云学士之女婿是也”,就连东坡,也要说一句“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可见其脍炙之一斑。然而,这一联八字的好处,却不会“死”在这一两个字眼上。要体会这一首词通体的情景和气氛,上来的这八个字已然起了一个笼罩全局的作用。
“山抹微云”,非写其高,写其远也。它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天涯的意思。这其实才是为了惜别伤怀的主旨,而摄其神理。懂了此理,也不妨直截就说极目天涯即不啻是全篇主旨。
然而,又须看他一个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连天,便点明了满地秋容惨淡气象;整个情怀,皆由此八个字里而透发,而“弥漫”。学词者于此不知着眼,翻向一二小字上去玩弄,或把少游说成是一个只解“写景”和“炼字”的浅人,岂不是见小而失大乎!
八字既明,下面全可迎刃而解了:“画角”一句,加倍点明时间。盖古代傍晚,城楼吹角,所以报时,姜白石所谓“正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正写那个时间。“声断”者,正说的是谯楼上报时的鼓角已然停歇,天色实在不早了。“暂停”两句,才点出赋别、饯送之本事。一个“暂”字,一个“聊”字,写出多少难以为怀、依依不舍、无可奈何的意绪。若以为这等虚字不过是常人习用的泛词,无甚深意可言,那就太粗心而浮气了。
“引”与“饮”大有分别,饮是平庸死板的常言,引是行止神态的活语。略可参看老杜的名句:“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引是举杯的有神气的动态字眼。词笔至此,能事略尽,于是无往不收,为文必转,便有回首前尘,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叹。妙在“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何以言虚实?言前后?试看纷纷之烟霭,直承“微云”,脉络晓然,乃实有之物色也;而昨日前欢,此时却忆,则也正如烟云暮霭,分明如在,而又迷茫怅惘,全费追寻了,此则虚也。双关之趣,笔墨之灵,允称一绝。
词笔至此,已臻妙境,而加一推宕,含情欲见,无用多申,只将极目天涯的情怀,放在眼前景色之间,就又引出那三句使千古读者叹为绝唱的“斜阳外,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又全似画境,又觉画境亦所难到,叹为高手名笔,岂虚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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