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暗换在西京/长安文心书系》:
哭送京夫
京夫先生走了,殁于癌症。所有认识京夫的人,无不临风衔哀。
今年六月,两位朋友和我去医院看他。去之前,已听说他的状况很不好。在病房,我看到正在输液的京夫,眼泪就失控了。那么清秀的一个男人,竟变得形容枯槁。我退出病房,到医院的卫生间里哭了二十多分钟。再进病室,握着他的手,不知讲些什么合适。京夫淡淡地说:“不咋。”可是说完这句话,他也双眼泪水模糊。我强烈地感觉到,他对世界、亲人、朋友和文学是多么地留恋。
我就读商县中学时,京夫在县文化馆工作。他的长子郭正高考补习,恰好和我同班。再早二十年,我母亲读初师时,京夫是她的体育老师。 由于山区文学阅读条件所限,从小学到高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中国当代作家,可以说只有两位:一位是浩然。他的那几部小说,我都读得挺熟。另一位,就是京夫了。他的《手杖》发表时,我正读高一。我知道这是我同学父亲的作品,作者就在我们县城里生活和工作。因此,变成铅字的《手杖》和变成铅字的《艳阳天》,在我的眼里是不一样的:《艳阳天》让我感知到了文学的表现力,而《手杖》有力地拉近了我和文学的距离。不久后,学校开家长会,京夫也来了。我在教室外看见他,心想,这就是和浩然一样的作家啊,我们商县的!
京夫调到省作协工作,大约是1985年秋。此后二十多年间,他写了大量的中、长篇小说和散文。 我虽一直读他的作品。却很少去拜见他。其中的主要原因,是他话少。他话少,我作为晚辈,话就不敢多了。我评论过一些陕西作家的小说和散文,但始终未曾写过关于他的人和他的书的任何文字。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因为,一方面,我对他敬重有余,不敢妄说他的创作;另一方面,又对他期望过重,盼着他的更宏大的作品出世。
其实,京夫是一个不断超越着自己的作家。早期的《手杖》《娘》等,虽都是很优秀的小说文本,但精神内蕴还比较单薄。90年代的《八里情仇》和新世纪的《鹿鸣》,却是男外一种文学气象。我的意思是:京夫从穷乡僻壤走出来,其文学创作,起点不可能很高,可是,在长期的艰难跋涉之后,他作为一个作家的艺术境界,是完成了“出自幽谷,迁于乔木”的巨大提升的。
属于京夫的品格,是笃厚的;属于京夫的气质,是沉静的;属于京夫的才智,是内秀的。无论当年在商洛,还是后来在省城,京夫都以他的为人和为文,赢得了上好的口碑。京夫文质彬彬,做事低调。其风骨始终内蕴,像软土层下的硬石。他从来不曾张牙舞爪过,锋芒毕露过,因为他不肯,也无须。 我的同学张艳茜在一篇文章中说,京夫伫立阳台,小鸟可以光临他的肩头。这是极准确、极传神的状写,说明他是多么地善良、稳实、温和。从认识京夫到他去世,近三十年间,我听到过“圈子”里外的很多是是非非、长长短短,但关于京夫的,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
文学创作中的京夫,是守道不移的读书人、孜孜矻矻的笔耕者、秉心定志的苦行僧。生活中的京夫,是儒雅的君子、蔼然的长者和可靠的朋友。我和他一起参加文学活动或游览山水名胜,他总是同行者中最随和。最不计较“座次”“规格”的一位。 我读过记者对他的访谈,他谈到贾平凹:“论年龄,我是他的兄长;论文学,他是我的兄长。”我能感觉到他的话发自内心,没有半、点儿虚矫。两年前在商洛开会,闲聊时,我提到1993年的“陕军东征”,他说:“我是凑巧赶上了,我的那部,没有忠实、平凹他们的写得好。”我说他谦虚,他说事实就是那样。他病后,我和张艳茜、姚逸仙第一次探望他时,他说,做手术的前两天,他不断告诫自己。尽量在开刀前写完答应朋友的书序。如果从手术台上下不来,就对不起朋友了。他的话,使我感慨不已。
就在回商洛开会时的那次的交谈中,我感觉到他内心的些许悲凉。那是一种很深沉的悲凉,与生活有关,也与文学有关。虽属两代人。但我能体会出此中况味。他一生,既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又坚执着文学的追求,两个频道时而相融,时而相悖,欢愉了他,也困窘了他。他从不抽烟,很少饮酒,起居有常,行止从容。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坏习惯的人,却得了最坏的病。我想,这其中,一定有心境方面的原因。
品格端方、为人笃厚的京夫走了,气质沉静、才智内秀的京夫走了。记住,中国文坛,曾经有过这么一位优秀的作家、一位情操高尚的知识分子。而我们纪念他的最好方式,便是阅读他留下的四百余万字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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