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秦淮/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
草茎鸟
草茎鸟,一种我只在梦中见过的鸟。
它们成群生长或栖息在江边的滩地上。说生长,是因为它们像草;说栖息,是因为它们像鸟。它们既是动物,又是植物。莺飞草长,是对它们生态的最准确描述。
它们的身体像鹭鸶,但比鹭鸶更纤瘦。身上的羽毛是绿的,像芦苇的叶子;头顶的羽毛是白的,像秋天开出的芦花。头的形状像神气活现的鹤望兰,随着细长的颈项上下伸缩着。当一阵好风吹过,它们成千上万只昂首呜叫,真如风声鹤唳。那绿色的翅膀也随风张开,在风中优美地舞动着,好像它们成群结队地要飞将起来,飞离江岸,飞过江天,飞向南方或者北方,飞向朝阳或者夕月。但,它们仅仅只是那样扬首呜叫着,仅仅只是那样振翅扑腾着,却并不曾有一只飞离地面半步。当风停息,它们也敛声收羽,静静地伫立如一片蒲草或苇丛。
它们为什么不飞呢?
这个秘密,你只有进入这片鸟群或这片草丛才能知道。这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它们的腿部以上完全是鸟,有鸟的躯体,鸟的翅膀,鸟的羽毛;问题出在它们的腿上——它们的腿也完全像鹭鸶和仙鹤,细细的,长长的,在大腿和小腿间有一个可以屈伸的关节;但是从关节往下就不对了,关节下面的小腿已不是鸟的腿,而成了植物的茎干。它们的脚趾也像鸟类一样张开着,但不是踏在地面上,而是变成根须扎入了土里。不知道它们是从别处迁徙而来,飞累了落在这里,长时间地歇憩之后脚趾变成了根系?还是它们原本就是从土里萌生出来的东西,只是长得像鸟而已。
它们的生计不成问题。如果它们的脚趾真的是植物的根,自然能从足下肥沃的土壤中吸取营养以供生长。如果把它们看成动物,这里也有足够的食物可供它们摄取,它们的羽毛本身就构成了一片茂密的草丛,在草丛中,有各种各样的昆虫生长,蚱蜢、蜘蛛、蟋蟀、蚂蚁……还有江潮不时送到滩岸泥涂上来的弹涂鱼和小虾蟹,它们低头便可以啄食;还有成群在它们头上飞舞的蚊蝇蝶蛾,它们伸缩脖颈便可用尖喙来捕捉。就像那些生活在海底的珊瑚和海葵们,用不着到处奔波觅食,自有洋流会带来饵料供养它们。
如果它们是草,它们便不会烦恼,春天泛青,夏天浓绿,秋天枯黄,冬天准备着来年再生,随季节枯荣,一切听从大自然无声的指令没有什么可以操心的。但它们又是鸟,有了鸟的形体,鸟的翅膀,鸟的羽毛,并且在江边上成天看着野鸭、江鸥、仙鹤、大雁们翩翩翔舞,自然便也生出了飞的渴望。当风吹来,它们欢叫着张开翅膀,那些小气流们在翅膀下使劲地鼓动着羽毛的时候,感觉再稍一用力就可以腾空而起了……但就在这时候,它们无奈地感觉到了大地的牵拉,绷直了的细腿告诉它们,它们的脚趾还陷在泥里。它们的羽毛虽然已与空气结盟,但它们的脚趾却是属于泥土的,任它们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它们也拔不出自己的根。当风过去,它们飞扬的鸟形又低落成了颓丧的蒿草。飞翔的渴望被大地的牵挂抵消,它们只能是这种亦鸟亦草又非鸟非草的尴尬物种。
它们之中并不是没有勇敢者,要想飞翔,就必须斩断与泥土的干系。既然它们不能像鸟一样轻松地把脚蹬离大地,纵身飞起,那就让属于泥土的留给泥土,把渴望天空的交给天空。曾经有一只草茎鸟,用尖锐的喙毅然啄断了自己扎在泥土中的脚趾,便真的振翅飞了起来!它的身体是如此轻盈,只要脱离了大地的羁绊,飞的一点也不比别的鸟差。它在同伴们的头顶上,在同伴们的众目睽睽之上翩舞着、飞腾着、欢鸣着,呼唤着其他的草茎鸟也像它一样地飞起来。但是,群鸟们在一阵兴奋之后,很快便发现了危险之所在——在它像飞翔的仙鹤一样笔直拖在身后的细腿上,没有脚趾,只有两个骨拐,它该怎样落下来呢?它还能像原来那样稳稳地站立在地上吗?站不住,便意味着死亡。用生命来做一次飞翔的代价,是否值得呢?于是,鸟群们,或者说是草群们,在最初兴奋的欢呼之后沉默了。那只飞起来的草茎鸟也意识到了自身的处境,它已不能再落回原来的栖身之地了。于是它在它们上空绕了三圈之后,毅然飞向了江对岸,它的身影在它们的眺望之中渐飞渐远,直到完全隐入了天空。它是就这样一直飞下去,还是最后因力竭跌落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默默死去,没有人知道。反正它没有再飞回来,也没有另一只草茎鸟学它的样,脱离草丛去与天空为伍。
哈姆雷特说过:“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对草茎鸟来说,当草一生还是当鸟一回,也是一个问题。我很想帮它们来解决这个问题,于是,我拿了一把镰刀——不是农民用来割麦的那种小镰刀,而是草原上用来刈草的那种长柄大镰刀,西方传说中死神用的镰刀大概就是这种——我走到了生长草茎鸟的那片江滩上,抡圆了镰刀,沿着地面使足全力割刈起来,鸟的脚杆或者说是草的茎干在刀刃上纷纷断开,我不知道它们发出的那种声音是痛苦的呻吟还是快乐的欢呼,我只看到它们成群地飞了起来,在翅膀们有力的扑打声中,一片又一片绿云飘上了天空。
当然,让草茎鸟全都飞起来,这样的事也只能发生在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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