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述说
随着我手指受伤的经历渐成淡淡的印象,随着母亲送我远行时那双拭泪的手在我心中定格,随着父亲在寒冷的冬日里将我的小手放在他的心窝渐成温馨的回忆,随着姐姐为我缝衣时那飞针走线的手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手虽偶尔激起我心中的隐痛,但多半唤起我对美好事物的遐想。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手就一直是我思考的主题。我惊叹手的神奇并且不断追问:手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个不易回答的问题,但又是一个不断袭上心头并逼我回答的问题。按通常的理解,手意味着劳作,意味着艰辛,意味着亲情,意味着收获,但对我来说手更意味着个性与思想。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甚至说,不是思想决定手,而是手决定思想。如果我们了解手对于劳动的重要性,我们就不难理解“手决定思想”的精义。海德格尔说:“手提供与接收,但不限于物,手伸向他人并被他人所接收,手保持,手搬运,手画符号,手显示,这也许是因为人本身就是符号”。①手是人固有的器官,也是人特有的器官。手不仅显示人的性别,而且成就了人的开放性本质。手打破旧世界并创造新世界。手几乎关联着人的社会性的一切方面。手不仅让我们做事与行事成为可能,而且参与我们对自然和人生的诉说与倾听。实际上,手上有乾坤,手里有世界,手里有生活的万千波澜,手里有人之为人的深层意义。正因如此,我们应当并且能够从“手”入手展开我们的思想。
有趣的是,法国思想家德里达一辈子都在关注海德格尔的手。他不但关注海德格尔的手稿或手迹,而且搜集了海德格尔的各种照片,研究海德格尔的手势,分析他手上发生的细微变化,连手纹也不放过。他甚至举办过题为“海德格尔之手”的照片展览并写过以此为题的长文。①那么,他为何如此关注海德格尔的手呢?答案也许在于,手代表着海德格尔的生活,一种靠手来展开的有思想的生活。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手”与“思”“言”“听”一起成了海德格尔思想的主轴。在众多哲学家中,尼采是最早拥有打字机的人,但他几乎不用;海德格尔也拥有打字机,但自己很少使用。其用意只有一个:在我们的手正遭到危害的时代里,他们想以此提示尽力保护手的自由的必要性。
手在何种意义上正在丧失自由呢?我想,问题恰恰在于人类正无节制地使用自己的手。今天,通过千万双手,我们正亲手把自己带人信息化的时代,这个时代使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便利,也使我们越来越富足,与此同时,它也使一些贪婪的、看不见的手悄悄地伸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伸向个人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但从本质上讲,这个时代仍是本雅明所说的机械复制的时代,是一个人们不由自主地失“手”的时代,甚至是一个“钱用人”而非人用钱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一方面是机械的“手化”,另一方面是手的机械化。机器本是手的附属品,现在,手反倒成了机器的附属品。于是,触目所见,是被各种机器抓住的手,是在流水线上单调操作的手,是在键盘上不停敲击的手,是被手机牵引着的手,是被老虎机咬住的手,还有在麻将桌上不断舞动的手。就连可怜的孩子们也被手边那表面上好玩,实质上会消磨其意志的“电子手”所操控。对此,我们不能不问,如何保护这些儿童的手呢?人类为什么在新技术的挑战面前一再失手或束手无策呢?
一种合理的解释是,我们缺乏自由自在的手,缺乏作为反思对象的手,缺乏让我们理智地与世界打交道的手。一句话,我们没有以合理的方式去运用自己的手。手是新技术的见证,但新技术并非总是得心应手。新技术的发展只有注入人性的因素并服从合理的定向才能有益于人的福祉。这时并且只有这时,手才能真正作为自主的手而出现。在工业化的过程中,手使标准化成为可能,但它也在这种标准化的过程中标准化了自身。只要我们的工业化不能实现由标准化向个性化的转变,我们的手就将停留于机械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千篇一律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志,追求同质性成了很多人不自觉的诉求并且被“狡猾的理性”名之为时尚。与此相应,本可显示人的个性的手写活动被敲击键盘的刻板动作所代替,写字对于长期使用电脑的人来说越来越成为一种苦事,提笔忘字越来越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传统意义上的写信如果说没有消失,至少是越发稀少了。因此,每当我收到朋友们手写的短笺,我总是感到亲切与温暖,因为它让我感到手的存在、心的真切、情的激扬。我把它看作“手写时代”的恋歌和“键盘时代”的警示。
键盘时代向我们警示什么呢?它不是让每个人一显身手吗?的确如此。它在推动人类的进步时也警示我们:它让遥远的人变近,也让邻近的人变远;它不断让人由牵手走向分手;它通过不断地煽情而造就了一双双在欲海中求救的手;它还不断通过虚拟的手来代替真实的手,但它比任何时候更让人在心中渴望援手;它让人们发泄个人的怨恨,但也通过这种发泄而制造集体的怨恨。如果说怨恨是要求解放的先声,那么,当我们对怨恨也开始怨恨时,手的叛逆便开始出现了。我们很难想象,在键盘时代我们对他人和自己的信任竟然如此之低,比如,以按手印来确保我们的承诺,以验指纹来辨别我们的身份,以看手相和星座来消除我们的不安,以大脑的“联网”来代替面对面的交谈。事实上,我们有上承悠远的历史、下启开放的未来的手。凭着这样的手,我们在危机中寻找希望,在期待中制造期待。我们期待少些第三只手,少些贪婪的手,少些肮脏的手;我们希望多些行善的手,多些积德的手,多些正义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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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心灵同世界有不同的遭遇,不同的遭遇构造同一个世界。如何让这个世界在我们的构造中编的不那么粗糙?这是每一个心灵的首要任务。否则我们的存在就谈不上什么属人的存在。《心造的世界》所留存的乃是汪堂家先生对你我共在的这个时代的独特体认。这份体认源于一位哲人,其与世界相遇始终是以身以体,以心以智,其中*令人感怀的乃是其赤子之心,这在当下实在是太珍贵了。可以断言,未来世界的构造离不开这个心灵的滋润。
——王金林,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