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水淋湿的屋檐》: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父亲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让我认下老槐树为义父,祈望老槐树庇佑我。自此,我顺风顺水地长大成人,负笈求学,直至迁居他乡。无论是春风得意还是一身落魄,我都不会忘记我还有一个义父和父母亲一起在乡下望我归来。我常常回去,回去的第一时间就是放下所有的行囊,在义父庞大的树荫里享受清凉或安抚,听它在风里给我的声声叮咛。可现在是谁谋杀了我的义父,抹杀我关于村庄的第一印象?
后来细细询问母亲,才知道老槐树是自己倒下了,一开始没谁敢动它,是村里通灵的那位巫婆建议用它来修建土地庙。于是,老槐树被锯成木板,撑起了整整一座土地庙。无数次我都不敢靠近土地庙,我生怕听见义父支离破碎的呻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时间的长廊里,大地上的万物都是一阵急促的穿堂风。
经不起时光,一棵千年古树尚且如此,那生育我的村庄呢?青草归来,除了村主干道是水泥铺成的,灰着脸,其余的小路都被青草覆盖,通向一栋栋旧房子,几乎挪不开脚步。田园将芜,是陶老夫子的警示呼吁。现在我置身的村庄已经荒芜,那空空荡荡的田野没有稻禾簇立的身影,板结的一片,如同咧开干涸的嘴。良田数年不种,好比无人居住的房屋自动开裂。良田其实也不多了,只要靠近马路的都被一栋栋五光十色的楼房占据。这些年,房子是村庄里长得最为茂盛的作物。可再茂盛的作物也结不出果腹的稻子,这些疯长的作物只是大地上的装饰,好比一朵花还来不及全面绽放就早早凋零。所有的新房子都雕梁画栋,瓷砖折射最后的夕光,刺痛我的眼睛。
村庄里的乡亲一生最热衷两件事:一是送书,一度乡亲们以送孩子读书为荣,谁家的孩子考学出去,哪怕再不济也是光宗耀祖的。有孩子在外工作,父母走在田埂路上都有劲,好像泥土不沾脚。二是建房,一生为人就要修建一栋好房子,房子好、儿子娶得好、女儿能嫁得好。可对于送书,这些年乡亲们已然丧失了热情,农家子弟即使读大学出来还得打工,甚至读书花钱不少可挣钱并不多,村里一些没读啥书的人在建筑工地上辛苦归辛苦,可来钱确实快。读大学出来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苦力活不愿干也干不了。慢慢地有很多父母不主张孩子多读书,而宁愿把钱省下来建房,房子看得见摸得着,还能指望娶个好媳妇。曾经砸锅卖铁送子女读书不再是美谈,乡亲们相互攀比修建漂亮的房子。一窝蜂,房子如蜂,叮在一丘丘好田上。
富丽辉煌的房子一扇扇大门紧闭,好似暮年失语的老人,一语不发地呆立在夕照里,暮色是唯一的衣衫。偶尔吱呀一声,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或跳出一个欢呼雀跃的孩子,见不到一个青壮年。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条生活之路。可对于村庄来说,离乡谋生是唯一之路。他们把低人一等的凄苦抛撒在异乡的土地上,把思乡之苦思亲之痛遗落在熟稔的村庄里。离开的和留下的都很苦,这些苦酿成深沉的静默,在村里贮存。还不是很黑的天色,一家家都关门闭户了,只有微弱的灯光告诉世界,这里还依稀有人烟。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繁华,村里的设施也越来越现代,可人影越来越稀少,人气越来越淡薄。没有狗吠之声,偶尔传来的是电视声。因为青壮年不在家,一户户人家早早关门。孩子自然也被关在了家里,一个个心灵都变得孤寂起来。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何等的欢悦,没有星星的夜晚,我们齐聚在石拱桥上听老爷爷讲《三国演义》、聊斋故事和杨家将,那些说书滋养了我的年少时光。有星星的夜晚,我们那一大群小把戏,或玩丢手绢或捉迷藏,有时候成群结队地去草地里捉萤火虫。萤光在我们手上的瓶子里忽闪忽闪,点亮我们深深浅浅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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