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小丛书·如歌的行板:陈原晚岁杂忆》:
我一辈子都住小屋,现在还住小屋。
我的小屋,其实应该叫做书屋。套用古人的名句“环滁皆山也”,我这里是“环我皆书也”。斗室中除了我就是书,真可以说,几乎没有转动余地。旧时描述自己家穷,说什么“家徒四壁”,我家不富,可也不能说穷,但我却“家无四壁”,四壁都被顶天立地的书架所掩盖,确实看不见一点墙壁。
小屋的空间都被书占据了。用废铁条焊接造成的书架塞满了书,装不下了,只好堆在地上,有时地上的书被踢到椅子凳子底下,有时却有意塞到那里去。两张旧“安乐椅”(绝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沙发),是二十多年前从改造灵魂的五七干校回来时买的,现在大约弹簧生了锈,无力负担主人或客人的体重,只好让新到的书籍杂志占领了。可笑的是,计算机桌子上上下下,凡能见缝插针的地方,都被书征服了。
我这小屋活像一个钢筋水泥碉堡,我的助手笑我已经得了“碉堡综合征”,主要症状就是常常令人透不过气来。
春节前夜,我从前的小秘书打电话来拜早年,说:“我过几天又要搬家了,搬大屋子。陈老,怎么您还住那小屋呀,怎不改善改善呀?”
她边说边笑,我也边笑边回答,“小鬼,你没听说过‘人在阵地在’这句口号吗?我现在是严防死守我的阵地呀!”
真的,我在这阵地里守了足足二十年有余。
这小屋确实很小,小得如果两三个人同时进来,就显得无立锥之地。想想看,书籍是与时俱增的,没有多久它们就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修正主义”的大百科全书,“为帝国主义垄断资本服务”的百科词典以及各种各类暂时用不着的类书,只好请进与小屋毗连着的九平米卧室的床底下。
至于我这小屋里所谓“洗手间”,既不能洗手,更不必说洗澡了,只能“方便方便”;就算“方便”,也亏得我没有“发福”,如果我稍稍长胖一点,天天挤进挤出必定是一场苦斗。
人们都说我怪,怎么能坚守这样的“阵地”。可是我何尝想一辈子坚守这阵地呢?这道理一两句话说不清,因为世界万物都很复杂,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只好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小屋里。
不过这小屋也曾经威风过。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它可是令人羡慕的头一批高层建筑。屋内结构设置都是“穷过度”的象征,可是那时货真价实,没有那么些贪污腐败,钢筋是钢筋,水泥是水泥,掺假的不多,偷工减料的也少,何况大楼设计时刚刚遇到唐山大地震,设计时就包含了很大的防震性能。住在这样的碉堡里,确实可以高枕无忧地睡大觉了。
因此,人们背后传说我喜欢这小屋,不肯搬家,葫芦里肯定卖一种什么灵丹妙药。
哎哟,细细想来,这话可也有点道理。
其实道理很简单,我之所以留恋这小屋,起先是没人给我大屋,后来好像真要给不大不小的屋子了,而那些屋子却又通通不及我的小屋那么有灵气,也就是俗人说的,“风水”不太令人满意。而我这小屋却有精灵在!
我在这小屋一住二十年,有失有得——一句话,二十年间,我在此失去了亲人,却找回了我自己。
我自小爱幻想,时常幻想有朝一日能像巴格尼尼似的,把灵魂卖给魔鬼,换来令人倾倒的小提琴绝技;可我没有遇见魔鬼,也未曾学会拉小提琴。再说我即使真的遇到魔鬼,也未必肯把灵魂卖给他。可是我却真心实意地恭恭敬敬地把灵魂献给神,我所信奉的最可敬的神。谁知我就这样失去了我自己,以神的意志为意志,以神的思想为思想。所谓独立思考者也不过是沿着神所指示的方向去思考罢了。
幸亏住进这小屋,二十年间慢慢地好不容易找回了我自己,找回我失去了的朴素思想。这就是“得”。
多么值得留恋的小屋啊。
所以,几年前我写出下面一段话:
当十年噩梦醒来时,我的“书林”只剩下十四平方米,这所谓的书林还得兼作饭厅和起居室。总算还有另外九平方米的卧室,不可谓不宽敞了。其实老伴早已在西山安息,这偌大的书房加上卧室,足够我在这书林里打滚,别说漫步了。
这小屋,仿佛是一片浩瀚无边的书海,我日夜在这书海中冲浪,似若反思,似若沉思,似若冥思,尘世一切俗念与引诱都化为乌有,只剩下老人与海,老人与书海——天连海,海连天,好一幅风流潇洒的画面!灵魂得救了,超脱了,自由了,可以飞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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