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眼遥看库布里克
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一九二八至一九九九)倏忽谢世已有四年,返顾他一生历史,颇有可以一论者。
一九六八年,库氏以四十之年拍下了所谓影史上空前最具规模的太空片《二○○一年太空漫游》。此后这部电影一直以“史诗”字眼为世人习称,加以片中计算器名唤Hal(乃比IBM每一字母皆先行一位)以及配上大小斯特劳斯名曲《蓝色多瑙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奇诡惊异等这类受人谈助趣事,益使此片虽令观众隔雾看花不甚了然却似又印象强烈挥之不去。
自一九六八年至他一九九九年死前,三十年间凡有他的电影消息,必是一个超级大导演的消息。此大者,非只是影片之大,亦是心理层面之大。即使三十年中只拍了六部片子。
与好莱坞一刀两断
眯眼遥看库布里克的历史,竟呈现出一个美国导演与其事业的一页意志折冲史。
库氏早在一九六○年拍《斯巴达克斯》(Spartacus),实已走上大导演之路;乃以一介三十出头小伙子需耗使高额资金(当年一千二百万美金的巨制),调度大队人马(八千个西班牙铠甲武装战士的大型阵仗)与最大牌的明星劳伦斯•奥利弗(Laurence Olivier)、查尔斯•劳顿(Charles Laughton)、彼得•乌斯蒂诺夫(Peter Ustinov)以及老板兼男主角柯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共事与周旋。道格拉斯原先找的,是老牌西部片导演安东尼•曼(Anthony Mann),却开拍不到二周将之解雇,才找上了年轻的库布里克。这部影片不知因为太好莱坞或太演员中心或太什么,总之库氏日后不愿承认是他的作品。而柯克•道格拉斯找上他,缘于一九五七年演出过他的《光荣之路》(Paths of Glory)而赏识他。
同样因为赏识,马龙•白兰度(Marlon Brando)看了《斯巴达克斯》后延他导《独眼龙》(One Eyed Jacks,一九六一);筹拍中库氏提出第二男主角宜由斯宾赛•屈塞(Spencer Tracy)饰演那既慈祥如父又可阴沉如巨盗之性格,然白兰度早在心中定下卡尔•莫尔登(Karl Malden)为人选(早在《码头风云》《欲望号街车》两片合作以来两人交谊深厚——亦好莱坞常习也),颇感为难。又不久,库氏想出一个公关点子,谓已与拍照老友法国摄影大师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 Bresson)说好了,请他在拍片现场不时照相,日后可做一展览,当可受艺文界强烈瞩目云云,白兰度听后,觉得这年轻人恁多文艺雅好,心猿意马,一烦之下让他走路,干脆自己来导。结果自扛导筒的白兰度居然也敢纵性肆意,在接下来的六个月拍摄上,多拍了一百万英尺底片,并且共花了六百万美金(原本预算的三倍)。
经过这两大明星的不快共事,库氏痛定思痛,此后拍片必全由自己主控,并矢意与好莱坞一刀两断,将基地远移伦敦。
All work and no play
纵观库氏之取材,可谓独出机杼,不落美国固套。他太犬儒,未必拍得来歌舞片一如斯丹利•多南(Stanley Donen,曾拍Singing in the Rain,Charade))。他太城市,又富新思想,无意去拍西部片一如约翰•福特或安东尼•曼此种颂咏拓荒驯野的传统老价值;也不会去拍既夸大暴力又故作携带些许草根乡风的《邦妮与克莱德》如阿瑟•佩恩(Arthur Penn)。也因为太城市(纽约市布朗克斯人),透过遥远,极可能有兴趣拍南方山蛮人野的《激流四勇士》(Deliverance,一九七二,此片人与天竞、逐渐一步步逼近不可知险境略有Shining意况),然约翰•保曼(John Boorman)先拍了。他太孤高自立,也不会去拍缅怀故往如奥逊•威尔斯的《伟大的安巴逊》这种中西部旧日家园故事。他虽是纽约人却瞻视古今,不会凡拍片言必称纽约一如伍迪•艾伦;又他虽是纽约人却从来不涉族裔故事凡拍片必大撒西红柿酱如马丁•斯科塞斯。
他太挑剔,又究品味,即找文学作品,也必觅得奇绝者,如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而非浅平文笔的格雷厄姆•格林之《第三人》(The Third Man)。然前者他毕竟没把铿锵韵句拍出,书文中意淫之潜蕴,压根没有形于胶卷。后者卡罗尔•里德(Carol Reed)却拍得洒脱漫逸。库氏向以摄影考究称于影界,也偶在拍片中自执摄影机捕捉另外角度,然《洛》片黑白摄影平铺直叙,中庸之极;反是《第三人》之黑白摄影行云流水,酣畅有风格。此何也?非库氏于摄影之浸解不及人,实是构筑影片之始的定夺便已然偏差矣;这才是造成《洛》片之风格之平滞而勉往下推状态。
改编自安东尼• 伯吉斯的奇想之书《发条橙》, 以及早为人淡忘的古旧作家萨克雷(William M.Thackeray)的《巴里•林登》(尚且不是他的《名利场》名书),可看出库氏的只眼独具,并用心深苦。
库氏太过严肃缜密,不容易把简单主题,天真轻快地拍成片子,像《金刚》(King Kong,一九三三)。若他拍,他会花太多的工夫把技艺弄臻完美,而不自禁地忽略了纯真的情致,金刚临死前的眼神凄楚不舍,此类笔触库氏片中不易见。也正因他技术精良、美术典雅,加上他博学淹通,以致《巴里•林登》(Barry Lyndon,1975)中烛光下十八世纪的光晕实景,他特别央人研磨镜头将之拍出,俨然要竟法国阿贝尔•冈斯(Abel Gance)一九二七年拍《拿破仑传》的未完之业。
他太冷严,剧情过于奇转幽默似舞台剧之节节合拍者,如《北非谍影》或如《热情如火》,他无意拍。库氏的幽默,是黑色幽默。以是霍华德•霍克斯(Howard Hawks)的His Girl Friday(一九四○),他不会拍。即使是浅写幽默、浓涵人情的让•雷诺阿(Jean Renoir)的《大幻影》(The Grand Illusion,1937),以库氏之认真严肃,亦不会拍。
老派导演的怡然闲情、苦笑人生影片,库氏不知是使力过深抑是过于埋首沉郁,他的所有片子无法窥见。或许库氏本人原就不大尝味生活。
库氏之作品,予人某种感觉,即他书斋之工夫忒深,而外间草莽之生活又忒不涉足;故汗臭味嗅不到也。Shining中,主角在打字机上一直打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莫不他自我取嘲乎?
他又太喜亲近学术,平时博览群籍,与世界某些专类科目的一流学者多所切磋探讨(尤以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原计筹拍拿破仑事传时之穷研古史轶事最常受各界瞩目。后虽因规模委实太巨不易实现,却也转拍成那古意盎然、考据精良之不世杰作《巴里•林登》),隐隐然透露其内心或多或少有以他没上大学一端为不甘之势(此点以饱学著称的我国导演胡金铨亦有相似情态)。
他的配乐,是其一绝。不仅选曲别出心裁,并在最巧妙的段落恰入其缝,但看Woolly Bully及These Boots Are Made for Walking等曲在《全金属外壳》中之出现可知。
题材,题材
举世导演中若论考据最详者,人能想及之人,或许库布里克最能名列前茅。上世纪八十年代方得有机会一睹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的《北京五十五天》如我者,当时心中突生一念:尼可拉斯•雷,何响当当大导!名气中既含建筑大师莱特之徒,又是《电影导演作者论》(Auteur Theory)最称许之大师,他的《无因的反叛》何人没观过?然多年后回思其人各片,不惟深感《电影导演作者论》之过时,他的片子之浅空,尤其《北》片徒显其人之无学养也。继又想:欧美导演不知何人可将中国历史拍得考据翔实?若有,必库布里克也。
一九六四年库氏受Cinema杂志采访,选出心中最佳十部影片,第四部是约翰•休斯顿(John Huston)一九四八年的《碧血金沙》(The Treasure of the Sierra Madre)。不知是否太欣赏此片,(以致一九五六年库氏的《杀手》(The Killing)结尾的整箱钞票在机场停机坪遭风吹去,不由得令人联想起《碧》片结尾一袋袋淘来的金沙被风吹散在无尽的墨西哥原野。
更且《杀手》的故事结构,几同于休斯顿一九五○年的《夜阑人未静》(The Asphalt Jungle)之架设,亦是几个人凑在一起要去抢劫财物这种电影独有类型之caper film(巧计抢劫片)。而库氏用的男主角,正是《夜》片的斯特林•海登(Sterling Hayden)。
以艺术言,库氏在影史的地位当高于休斯顿;然他早期之故事选材,创发似显不足。他属于钻研刻意、锲而不舍、精益求精的学术臻高者,孤芳拔萃。他极像是一个有可能十分钟情于将《白鲸》(Moby Dick)拍成大片子的人,乃在梅尔维尔纵多年心血将鲸鱼的生态及捕鲸史巨细靡遗地研写于书中,这种又粗犷雄丽又兼富风俗学术的老典籍照说应最合库氏的脾胃,然休斯顿一九五六年已先做了,并且做得极不成功;他让科幻小说家Ray Bradbury写出的初稿剧本就厚达一千二百页。影评家Andrew Sarris说得好:休斯顿根本应该自己去演亚哈船长(而非格利高里•派克),而让奥逊•威尔斯来导。
题材,是库氏研想拍片很特别的一节。他极重写实,但却寻取颇惊异的种类。《全金属外壳》(Full Metal Jacket)固是越战片,然他不置重点于炮火杀敌情节,反多施笔墨于美国文明衰弱于精神之不堪强野,如胖子Private Pyle (Vincent D’Onofrio饰)藏一甜甜圈被发现,说:“Sir, because I’m hungry, sir.”又此片的战火场面全是在伦敦南城一座废弃煤气厂房搭景拍成,又是他将真实完成于舞台之别出机杼处也。
题材,是举世大导演最注心思寻觅之物;题材,更是一流大师如库布里克者最欲显现他眼界及脾好之必然所寄。显然,太有所直指、如南方三K党之歧视黑人,譬似Mississippi或In the Heat of the Night此种必然结论之故事,非是他有兴趣者。
他要的,是更玄思的。或是更奇谲的。或是更嘲讽的。或是更雄丽的。或是——终至成其为更蛋头的、更大场面的、更一发而不得收束尽善的。
然则何种题材方该是库氏的题材?《叛舰喋血记》(Mutiny on the Bounty,1935)吗?《法国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1981)吗?《巴比龙》(Papillon,1973)吗?
《叛》片中有历史悬案与人性之孤闭致恶,并兼兴人遥思之大海奇岛;《法》片有维多利亚时代的优雅纤细之纠葛与人性亘存之渴望,且由当代出色文家以维多利亚文体成之;《巴比龙》片是孤岛监狱之近代残酷实录却又似遥不可及……或许此等题材犹可受库氏一顾,却又未可知;然而终究别人拍了,他没有。
他的题材,一一考较而去,虽似丰繁,却竟又不那么各成不世出的高之又高。《洛丽塔》《光荣之路》实称平庸。《发条橙》美工当年太是突出,时光走过,反致有些突兀。《二○○一年太空漫游》多年后数次观过,回想起来,亦觉微有故作惊人语状。Shining,恐怖片型也,又是编构者自思自怕的内心世界之恐怖也。然观者参看其中,竟亦不如何。《巴里•林登》方可称其最杰出构也。
追求绝对之完美
库氏之片,一言以蔽之,气质不飘逸也。此他与弗雷德•齐纳曼(Fred Zinnemann)之蕴藉、比利•怀德(Billy Wilder)之笑泪、帕索里尼之绝异不羁、朱尔斯•达辛(Jules Dassin)之巧黠、亨利-乔治•克鲁佐(Henri-Georges Clouzot)之跌宕走险、让-皮埃尔•梅尔维尔(Jean-Pierre Melville)之冷峻、约翰•福特之旷澹、奥逊•威尔斯之雄雅凝丽……诸匠相较之下,倒显得库氏更多透了几分飞扬狂鲁气。
以题材之表达来呈露飘逸气质,库布里克较之上述诸匠,现出一种状态,便是时代之差异也。库氏较他们年轻,老年代所在乎的价值,恰好不便或无意教库氏受用,此也正说明了他之援用摇滚乐、之援用科幻未来故事等等革命性手段。
他生于一九二八年,约可属于于美国社会所谓之“沉默的一代”(一九二五至一九四二年出生),即论者概言“想在二次大战英勇杀敌,却出生太晚;要想做反越战的激进抗议分子,又出生得太早”者。
以库氏之奥博,多溺于惊奇(Shining、《大开眼戒》《发条橙》);正如以安东尼奥尼之纤柔,每多狭于偏情(La Notte、《红色沙漠》、Blow Up)。各以小情小节系其志。观其影片,人不得凌虚旷达也。
而少年时即深好摄影,亦隐隐有阴郁中窥看外在世界之羞怯潜质。故其人性格不主莽撞、不多投入,盖为日后创作与生活之大柢。
在《全金属外壳》筹拍中,得识新兵集训营的教官Lee Ermey,此人虽身在行伍,却在真实生活中便原本是满口脏字的大讲笑话,且极尽用字巧思之能。库氏对此备感深趣,在边写剧本边发展情节时,犹一直要他“多讲些,多讲些”,引为平生不曾探及之幽境一般,更索性央Ermey饰演士官长哈特曼一角。而他在《巴里•林登》中主人翁Redmond Barry(瑞安•奥尼尔饰)之原是不涉世之乡村少年,乍入丘八阵中很不能接受盛食物之油腻杯子而遭同袍讥笑,后遇流浪欧陆以冶游赌乐周旋于王公中的爱尔兰同乡前辈巴利巴瑞勋爵(Patrick Magee饰),百感交集,不忍骗他,竟然落下热泪;此种种人生剧情,库氏似亦有涓涓自况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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