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段白给天空记忆》:
父亲十八岁离家,成家立业在小城,老家没有他的一棵树,他是净身离家离开村庄的,但是父亲爱着生养他的那个院落。不知不觉间,我们也爱着有父亲影子的那个山村,即使父亲离世二十个年头也依然爱着。
爱是有天意的,否则为什么我现在一想到青草芽,一唱“正月里来是新春呀,青草芽儿往上升哟唉嗨哟”,就会想到父亲,就会泪流满面,就会怀念?
那些永远怀念不够的记忆里,大年初一总会下雪,初五六了天才会放晴。男人们喜欢在炕上喝酒,女人们在灶房一边忙活,一边嗔怒自己的男人只顾喝酒忘了端菜,比平常的忙碌多了一份柔媚,腰身也突然变得好看了似的。孩子们兜里揣着拆散的鞭炮,在院子里或是大门外,胆大的左手拇指与食指捏鞭炮,右手持燃香,点燃后向空中一扔,捂着双耳等着清脆的炸响。那时而三两下,时而半天才听见一声的“砰”或“啪”,或是纯粹的“噼里啪啦”,都让乡村的年味浓郁。不想放了或是鞭炮放完了,从裤兜或是衣兜里掏出一些葵花籽,嗑上几粒,再吃上一颗花生糖,串联上几个伙伴在村里跑东跑西,相互攀比过年的新衣裳,也会掏出压岁钱数一数比比谁的多。
那时,孩子们也似乎比较忙,看大人们划拳喝酒及酒后唱小曲,吃这个吃那个,吃不完的好吃的,眼睛和嘴巴都没有闲着。
回忆在延展,回忆在青草芽的嫩绿中绵长。
清楚地记得在姥姥家的那几年,腊月初六或初七开始,村里的媳妇们在碓窝里舂小麦准备过腊八节,或是砸花椒、草果和生姜调料时,总会低声哼唱《正月里来是新春》。“正月里来是新春呀”总是唱得清楚,到第二句就开始哼了,不明白她们不知道唱词,还是怕被老人们听到后说没规矩。总之,我站在那棵老核桃树下,一天能听上好几回,所以我不用学就会唱。还有那些去集市置办年货喝点酒慰劳自己的男人,他们提着办的年货摇摇晃晃地回村时,也含糊不清地唱着“正月里来是新春”,我能听清那调子,心里也跟着哼唱。姥姥使唤我去邻家借、还东西,我就会毫无顾忌地哼着“正月里来是新春”跑出家门,虽然我不知到底入了正月是不是新春,新春又有什么,但喜欢那腔调和歌词里冒出的青草芽。
正月里的青草芽,在我有记忆开始,一直潜行在我的生活中。时隔多年,对正月和青草芽说不出的情感依旧。即使流泪的回忆,也那般让我怀念。
父亲在世时极为喜欢热闹,每年的大年初一都带我们去老家拜年。晚上,父亲和叔叔们喝酒划拳,高兴至极会吆喝起一支小小秧歌队在村子里穿来穿去,扭开新年的欢欣。村子很小,十来户,清一色的李姓人,所以村里喜欢热闹的一些中年人也加入秧歌队,与父亲他们一起跳着唱着闹着。
妖婆和腊花姐是大西北秧歌里男扮女装的角色,不管是妖婆还是腊花姐,父亲都扮得很像。扮妖婆用口红抹腮,锅墨点痣,头缠花头巾,腰箍红围巾,手拿小手绢,身披门帘,手里举着笤帚疙瘩当作孩子。扮腊花姐时则用纱巾作裙,举手投足羞羞答答,说话或唱几句都低眉顺目,微微颔首得恰到好处,活脱脱一个女子。父亲本来清瘦,虽在军营里操练过,但他的腰肢柔软,扭来扭去的幅度把握得当,加之细声细气地唱起“杨柳嘛叶子青呀啊”,惹得大家笑得拍手叫好。
三叔自然扮中郎,他手执一根枝条作灯笼,与父亲走在一起,成秧歌队里郎才女貌的一对玉人,故意对视得含情脉脉,让人看着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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