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
另外还有两条长且宽的琴桌,夏天到了,父母喜欢端着琴桌,找个通风的地方,让我们午休,我们哪里睡得着,晃动眼皮,眼珠咕噜噜转动着,辗转反侧,听觉游离于窗外蝉鸣中,睁眼后眼神定格在贴在墙上的京剧脸谱上,长时间细看,那些脸谱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动起来了,惹得心中惊奇又有点儿发毛,但会很快被外面蒸腾的热气耗尽了情绪,最后只能老老实实躺着,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去想。
家具套件里有一个边桌,被放置窗前,栀子花或者桂花开的节气,摘一些花用玻璃瓶装着,光影摇曳,花香满瓶,一季一季的花开,昭示着物是人非的更迭。
家具上稳重的棕色条纹,总是被母亲擦得光亮,阳光洒进来,薄薄一层,光影从边桌缓缓移动到八仙桌再到衣柜,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时间的脚步总是蹑手蹑脚,母亲也在悄然老去,她经常开玩笑地说,陪嫁的家具中少一个梳妆台,她还没有用过胭脂、口红那些,这辈子好像有点儿不像女人的样子,但在我们眼里,她何尝没有美过,年轻过?
以前的我,心中对黑夜一直有隐秘的恐惧,寒冬腊月,夜风肆意,窗户上的油纸时不时撞击着窗框,嗒嗒声不断,外面的树影张牙舞爪,风突然跑到屋顶上空悬着,夜色中裹着一两声猫的怪叫,凛冽孤寒中猫弓背龇牙的样子,透着厚厚的砖土游荡到眼前,家中挂着的那些物件在暗黑中形成的影子轮廓让我想起与之相对应的人间意象,个个面孔狰狞鬼魅,家里的老摆钟不紧不慢地响着,此时的井然有序最疹人。小时候父母经常上夜班,晚上我们单独睡,用被角盖着头,蜷着身子,眼睛因为闭得太紧而发烫,眼皮渐渐火热,却不敢睁眼,从此,怕极了这样的黑寂冷夜。
“义做梦啦。”母亲轻轻摸了摸我额头,在颈脖的漏风处塞一些绵软毛衣,被窝里更暖和了。
她随后开了一盏黄色的吊灯,发出暗黄温暖的光,在灯光下拿着鞋样,在那儿穿针引线纳鞋底,时不时用针在头发上摩挲几下,轻轻咬着线绳,灯下晃动的背影保持着稳定的节奏,在这样的节奏卜^,我的眼皮很快打盹,微微灯光将我内心的暗角照得亮腾腾。有时候,母亲将篾篓搬到房间,点一盏煤油灯,一点点剥着棉花,我闷在被窝里,想着过儿天白绒绒的棉花会装满两大布袋,被母亲挑着,去后村的供销社置换一点儿家当。到时候母亲会让我整个人躺进棉花袋里,一路晃悠到供销社,结算时母亲会换一些西瓜样的彩色小糖果给我,想到这些我忍不住捂着被子笑出声,母亲转过头,以为我做了一个美梦,她只是笑着。
临近过年,母亲开始织毛衣,她穿着厚厚的军大衣,被子叠在身后,形成温暖的窝角,我躺在她怀里,陪她织起毛线衣,咯噔咯噔的织衣声,是呢喃的摇篮曲,毛线的绒毛轻轻触碰到我的脖子,忍不住咯咯笑了,妈妈亲了亲我,继续织起来,一针一线何时才能织完?可就靠这样一点一滴的坚持,熬了几个晚上,几件衣服总算赶好了,我也就知道年要来了,通常过年不买新衣服,全部是母亲手织的,她喜欢在毛衣上绣一些花、鸟、鱼、虫的零星图案,再搭配新买的红色头绳,我出门会被大家唤作“花蝴蝶”。
因为这些灯光下的记忆,我之前对暗黑的恐惧也渐渐消失殆尽,渐渐能享受这夜色无边了。
黑夜无非是白露清光轻风思长,阴晴圆缺月影独望,无非是星河空寂萤火微光,穿林过水无阻而往。
于是,便爱着这乡村的漫漫长夜,爱着这院落的重重四季,爱着这房屋的角角隅隅。
只有开始,永无结束。
……
展开